39

沈河穿着一身黑, 牛仔外套、長褲、連帶着不經燙染的頭發與眼睛,悉數被歸納到一襲漆黑當中去。

他坐在她床邊,毫無負罪感地破壞她本該悠閑的假期:“去約會嗎?”

原本想說什麽來着?或許是“你怎麽在這”, 也有可能是“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反正到最後,沈稚脫口而出的是:“你瘋了吧?”

諸如此類的狀況并不足以讓人大驚小怪。

沈河起身,徑自打開衣櫃, 從琳琅滿目的架子上挑選衣服, 随手抛擲到床上。沈稚眼睜睜看着身上負擔越來越重, 想掀開被子與他理論, 卻又因為暴露的吊帶睡衣而自損底氣。最終,她索性繼續躺下, 用目光向沈河控訴:“你在開玩笑嗎?現在怎麽出去,再說了,你回來就不能提前打個電話——”

沈稚将剩下半句咽回去。

他們之前沒有相互報備的傳統。

果不其然,沈河沒放過表現刻薄的機會, 面無表情地替她補充:“然後呢?打個電話,你會特意起來給我煮個宵夜嗎?然後一起吃完,洗澡,睡到同一張床, 接個吻互道晚安?”實在太過挑釁。

沈稚狠狠剜了他一眼:“少說點不會死的。”

沈河露出一個相當敷衍的假笑。

她視線掠過他挑選的衣服,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擺手,命令他轉身, 至少先換衣服起床。沈河背對着她,一邊低頭看手機一邊問:“《樵夫》和《acdf大電影之貓貓特工》,你想看哪個?”

“那是什麽東西?”沈稚蹙眉。

“接下來三個小時內排片最多的兩部電影。”

她感到無所謂。話說回來,她也根本沒答應跟他出去, 他們從來沒有約過會,也沒有考慮過約會這回事。

沈稚套着襪子,随口回答:“那就《樵夫》吧。”

沈河忽然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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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剛把裙子套好。不過倒也無所謂。以前大學時期演作業,誰沒有為了趕場直接在後臺換過衣服?他替她拉背後的拉鏈,說:“我想看《acdf大電影》來着。”

“《樵夫》導演不是那個誰嗎?演戲很好的……哦,那個大電影是你們公司的。”沈稚漫不經心。

“算了。”

沈河知道二選一對他們來說是難以逾越的高牆了。

現在時間已經是傍晚。

沈稚洗完澡,頭腦漸漸也清醒起來。

假如她和沈河出去約會被目擊,對于現在的狀況來說應該會是好的導向。沈稚知會了丁堯彩,原本還想把助理叫過來給自己化個妝。可惜沈河一聽,臉上當即寫滿焦躁,最終只能作罷。

“你不化妝好看。”沈河說。

沈稚不由得冷笑:“得了吧,說實話行不行?”

沈河在調試家裏的家居智能,頭也不回地說:“都一樣。”

這話不算壞話。

沈稚在塗唇膏,順便瞥了他一眼:“真就一點區別都沒有?”

末了他卻說:“有啊。”

“是什麽?”

沈稚提問本來就是無心之舉,未料卻發覺沈河居然在鄭重考慮,她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他壞笑。沈河說:“辦事的時候得小心點。”

而透露惡趣味的下場就是沈河挨了一拳。

沈稚做好了被記者追拍的準備。

大概因為看慣了自己的長相,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多漂亮。在她眼裏,也就只是不醜的程度。

她對沈河的計劃也有好奇心。

一開始就特別大張旗鼓肯定會露餡,萬一被說是欲蓋彌彰,反而會起反效果。

只見沈河從地下開出一輛沈稚從沒見過的車。是大街上随處可見的品牌、顏色和體型,總而言之,非常之不起眼。而且百分之百全新,甚至煞有其事在車後貼着表明“實習”的貼紙。

沈河說:“我借了龍日的。但窗戶還沒貼厚,最好把帽子壓低點。”

他們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走前門出去,借着天黑加晚飯的時間點,竟然真的離開包圍圈。

沈河雀躍得一腳踩下油門,又在沈稚掄他一拳之前停下。

原本沒打算吃飯,所以車直接經過了生活區。然而到了橋上,沈稚忽然又餓起來。她熟門熟路地想從沈河車裏翻找食物,卻臨時想起這是龍日買的新車。困難無解,沈稚只好忍耐。沈河考慮叫個外賣,視線忽然捕捉到不遠處冷冷清清的攤販。

夜裏沒有生意,人家都打算收攤了。沈河戴着鴨舌帽迅猛地跑過去,買完以後又飛快跑回來。

剛上車他就發笑,邊把炸串塞到沈稚手裏邊說:“完全沒被認出來。”

雖然他倆都不是什麽流量明星,但中老年人也想不到會有藝人光顧。聽說炸串隔夜會壞,今天又賣不出去,沈河索性多買了一些,卻也沒吃幾口。

沈河預定的是一間通宵放映的私人影院。

他們還是買了爆米花和可樂,因為總覺得沒這兩樣就缺少氣氛。沈稚口渴了,剛拿到可樂就喝了一大口。整個放映廳很寬敞,但卻只有兩個觀衆。

沈河與沈稚坐到觀衆席的最中間。

影片投放之前,兩個人都找到了舒服的姿勢坐下,目視前方,等待着電影開場。

沈稚說:“最近過得怎麽樣?”

她盡全力讓白色的銀幕占據整個視野。

沈河說:“挺好的。你呢?”

沈稚說:“我也挺好的。”

銀幕上開始放映電影。

這是沈河的放映單,所以基本上就是奧斯卡等獎項的提名或獲獎目錄。先是《鳥人》,這樣的影片總能迅速讓他們進入狀态。沈河和沈稚都看得滿臉僵硬,無法自拔。然後是《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泰坦尼克號》和《鐵皮鼓》。

《泰坦尼克號》看過太多次,以至于悲傷也在北冰洋的海水無數次的沖刷下減淡。

沈稚情不自禁地面帶笑容,傾斜着身子說:“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號》是和媽媽一起,她一直在祈禱,太激動了,以至于犯了過呼吸。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一直哭。周圍人還以為是因為電影情節……都那麽多年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笑。”

沈河也微笑着。

其實這段故事,她無意識中已經說過好幾次,他也聽過好幾次。但每一次,沈河總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他是第一次聽,而且永遠也聽不膩。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沈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好像她說過這件事。只不過,沈河從來都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

到底是因為他沒有認真聽,還是因為他願意聽?

他們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弗朗索瓦·特呂弗的《四百擊》。

少年不斷地奔跑,在海邊無休止地跑着、跑着。沈稚無聲無息地流下眼淚。側過頭時,她看到沈河眼眶裏也細微地泛着亮。他靜靜坐着,神色坦然卻很冰冷。

結束觀影以後,已經是半夜,他們誰都沒急着起身,也不交換感想。

原本已經停歇的銀幕忽然又亮起來。

片頭很新,大概是影院的特別服務。沈稚定睛一看,發覺是沈河年初在臺灣上映、幾個月前才于大陸公映的一部影片。

《贅疣》的票房成績并不特別好。

在沈河近幾年來主演的作品裏甚至稱得上慘淡。

然而,這部影片在國外首映時反響卻很好。

片中,沈河扮演的是一個高位截癱者。從開始準備都拍攝結束,沈稚也略微有印象。當時她從他卧室門口經過,看到沈河習慣性強制自己不能使用大部分的身體部位,整個人像嬰兒般無力,盡可能真實地體驗着角色的生活。

結束這一部分的拍攝後,他再回過頭演角色受重傷截癱以前。

那一天,沈稚恰好去探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她看到不斷流下眼淚的沈河。他在鏡頭前抑制着聲音恸哭,以孤獨的姿勢站立。

沈稚無法将目光從監視器上移開。當時的她在想,怎麽會有這麽令人傷心的影像?

直到導演喊“cut”,沈河仍然在流淚。

他沒有使用任何道具,可淚水還是止不住下落。沈河走到一旁,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手帕,面色寡淡地去擦拭眼淚。他走出布景,繞過障礙物,從一片烏壓壓的衆人中瞬間看到沈稚。

她也望着他。

同行的本能使她不由自主地為他鼓掌,他卻滿臉是淚地朝她比“耶”。

而回到現在。

沈稚回過頭,想聊點什麽,卻出乎意料看見沈河的睡臉。

她是睡過覺來的,然而沈河卻不一定。沈稚清楚他的作息,有時候也會用“勞煩你活久一點,別讓我被戴克夫的帽子”為由說教。然而,她其實也知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沒那個立場。

沈河沒有睡多久。

他醒來時,她已經把他那杯可樂也喝完了。沈稚沒什麽誠意地道歉,沈河不怎麽介意地搖頭,兩個人出去。

沈河去開車,沈稚沒打算AA制,心安理得地坐上副駕駛座。

“回去嗎?”她打了個呵欠,“想吃早飯了。”

沈河瞄了一眼時間,即便拿五點鐘做界限,也還有幾個小時。他回答:“還要等一會兒吧。”

沈稚趁沈河打方向盤,偷偷拍了一張照片。她沒關掉聲音,所以快門聲很響。沈河從後視鏡裏瞪她,她也一點都不心虛,風輕雲淡地承認說:“等哪天還有機會營業,文案可以寫‘第一次約會’。”

轉向燈平穩有序地響着,沈河沒追究“等哪天”的“哪天”是哪一天,也不質疑“有機會”的“機會”,只是說:“你傻啊,結婚快七年才第一次約會。”漏洞百出的營業等于變相自殺。

她想想也是。

其實,半夜也有地方是熱鬧的。但他們偏偏不能去那種地方。

不起眼的轎車跑來跑去,最終來到牆壁泛黃、磚瓦陳舊的居民樓附近。确認沒人以後,他們才停車走下去。

沈稚環顧一周,試着提問:“你有認識的人住這?”

沈河收起車鑰匙,若無其事地否定:“沒有。”

他好像有認識的路線,所以她只需要跟在後面。

走了沒多久,沈河說:“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他側身讓開,沈稚看到簡陋的兒童公園。

大約是廢棄的幼兒園,又或許是小區的物業工程。兒童設施生鏽、掉漆,但在月光下閃着暖融融的光芒。

她走上前,先坐到一架馬形狀的搖搖車上。而他也坐到旁邊的那一架。

已婚的男演員和已婚的女演員并排坐在兒童樂園的搖搖木馬上。

沈河一直在看手表。

風很安靜,天空很暗,能眺望到閃爍着的亮點從天幕之上緩慢劃過。

他随即露出滿足的笑意,說:“看到了吧?”

“什麽?”沈稚反問。

“剛剛那架是每天最晚的定期航班。”沈河說,“還在讀書的時候,我就經常看到它。轉眼就這麽多年了。”

他那時候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就連開學時那一次集體翻牆出校,其他人該去購物的購物,該去網吧的網吧,唯獨他去買體育彩票。假期也是如此,周圍同學都或睡覺或約會,他卻喜歡在城市裏到處轉悠。

然後就發現了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

沈稚心生疑惑,同時也将疑惑訴諸于口:“你沒事研究這個幹嘛?”

他回答得很快,好像不需要思考:“不是研究。就是偶然遇到,所以了解了一下。結果更在意了,不知不覺就形成習慣。你不會這樣嗎?我只是想讓你也看看。”

她遲疑片刻,鄭重考慮,最後詫異于自己竟然不感到奇怪。

沈河就是這樣的人。

沈稚再清楚不過了。

她回過頭,夜空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死寂。沒有波瀾,也沒有色彩。沈河搖晃着木馬,無人問津的兒童樂園裏回蕩着吱呀、吱呀的聲響。

他說:“其實我準備了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沈稚暗自許願不要是什麽驚吓。

她童年時不過任何傳統節日,但又對宗教節日抵觸,所以不知不覺,能收到禮物的只剩下生日。

每一年生日,父母親都會寄禮物給她。有時候是食物,有時候是裝飾品,有時候是書,有時候是賀卡。

但幾乎在每一次的賀卡裏,在他們傾訴了“愛你”之後,都會将這一切歸功于神。

因為神讓他們愛她。

所以不用感激爸爸媽媽,感恩神就好了。

沈河起身,從滑梯的拐角裏翻出一個紙盒。沈稚不知道它為什麽藏在那,總之,她接過禮物,拆開後看到一個雪花水晶球,裏面是一間小木屋。

幾乎只用一眼,沈稚就喜歡上了它。

她翻轉着觀看,在底端找到燈的開關。剛要扳動,忽然被人阻止。一只手蓋住她,沈河說:“店裏有黃色的燈和白色的燈。二選一,你更想要哪個?”

沈稚想都不想:“黃色的。”

她看到他粲然一笑。

沈稚很想用些形容詞來描述她眼中的沈河。然而他笑的時候,她總會在一瞬間想得很少很少。有時候,這令她感到很不安。但有的時候,她又會恍恍惚惚地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安全感。

沈河說:“是我的話,我會想要白色的——”

句尾停頓,巧妙回旋,似是而非地賣了個關子。

她不由自主地扳動開關。

水晶球亮了起來,在黑夜裏,它閃爍着鵝黃色的光,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這一盞燈。沈稚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不曾像這樣注視過一盞燈。燈光太過溫暖,溫暖得她想要流淚。

沈河望着她,波瀾不驚,不知道是質疑還是乞求。他說:“你怎麽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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