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陳阿嬌(1)

皇帝舅舅晏駕時,徹兒并不在京裏。

後來我常常想,那幾處的巧合,皆因際緣如此,還是……一切都是皇外祖母的安排?

皇帝舅舅久卧病榻,三歲小兒都知道,儲君當奉侍在側,以盡孝道,方能不落人口舌。可是,徹兒卻在最緊要的關頭,被差了外邊去。

皇外祖母日複一日地哭泣,為了皇帝舅舅,熬壞了眼。她本身有眼疾,晚年操勞,先帝龍馭之後,外祖母更是思念成疾,皇帝舅舅病勢沉珂那幾日,是外祖母眼疾最壞的時候,她幾乎已經看不見了。我與母親一同入宮,陪宮中女眷守長夜,外祖母就坐在宣室殿陛下寝宮帳外,我幾日未見她,卻已經有些不敢認了。她鬓發花白,仿佛就是一夜之間的事,她從丹陛上雍容華貴的皇太後,變成了守在兒子病榻前痛哭無助的老母親。

她很瘦,很蒼老,見到我時,臉上才會微微露出些喜色。那時,我十六歲,青春妙曼,外祖母曾經說過,喜歡我生機蓬蓬的模樣,這樣,就像看見了館陶小的時候,她們在代國一起度過克難卻快樂的時光;就像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她總對母親說:“嬌嬌真美,館陶啊,像足你三分,就已經夠上個美人胚子……”

是啊,我只要像母親三分,就已經足夠美啦;就像母親的美,承自我那蒼老卻雍容如故的外祖母,窦氏一門,皆出美人。

皇外祖母坐在那裏,老的就像一截朽木,周遭侍候的宮女子連話都不敢講,跪了滿地。那是我見過的最惶恐、最沉痛的景象,車轱辘載着古老的帝國,一路行向山的那頭……我在皇祖母的臉上、在皇帝舅舅的眼神裏,好似看見了高祖皇帝,我大漢江山海晏河清盛世弘景最偉大的締造者,他在看着我……那時我并不知道,青史浩繁,偉大的、蕪遠的歷史就在那一刻更疊。或許,就在我的手裏。

至少我是見證者。與儲君一樣,跪在白虎殿靈堂外,跪在榮光萬丈的丹陛下,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我擡起頭,對上外祖母蒼老的微笑。她向我招了招手:“嬌嬌,你過來呀。”

我終于又聽見她的聲音了。就像很小的時候,她分派禦膳房制了純糖稀熬的小人兒、小動物,捏着這些小物什來逗我,便也是這樣招手:“嬌嬌,你過來呀!”有時我被母親罵哭,正躲在長樂宮老嬷嬷背後鬧脾氣,連外祖母都不肯理,她便晃着手裏的純糖稀小人兒:“嬌嬌,再不肯拿,過會子魏其侯來谒見,頂是要帶阿沅來,哀家便把這些個好玩物什,都給阿沅罷?”

她是故意逗我呢。但我怎麽肯?這些個糖做的狍子啦、鹿啦、大熊啦,我怎麽肯全給阿沅呢?這個時候,小翁主的架子擺夠啦,便提溜着袖子胡亂抹一遍,眼淚啦、鼻涕啦,全給抹幹淨,又笑嘻嘻地出來,跑到外祖母腳跟前。

以前是這樣的。現在仍是這樣。但卻多了許多悲傷。

我跪在外祖母腳跟前,不說話,愣愣瞧外祖母,眼淚卻止不住往下掉。宣室殿內寝宮,正躺着我奄奄一息的皇帝舅舅,徹兒的父皇,我母親一母同胞的親哥哥。

我的老祖母,已經老的不成樣啦。

她伸出瘦的像枯枝一樣的手,摸我的臉,蒼老的臉龐倉促擠出一個笑容:“好丫頭,怎麽哭啦?不成樣兒,咱們堂邑侯府金枝玉葉的小翁主,是不準哭的呀!怎樣個,你娘委屈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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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此時正在一旁,“撲通”一聲跪在外祖母跟前:“娘呀,您難受……別忍着,您哭呀!哭出來,就痛快啦!”

“哭什麽哭,”外祖母說着,硬生生擡手抹掉淌下的兩行眼淚,“怎樣成事兒?哀家能哭麽,哀家若哭,這宗室皇親的眼淚,莫要落成東海了麽!”她說着,又看我:“好丫頭,十六七歲的好年紀,生得一副好皮相,嬌嬌,你記住外祖母的話,不該哭的人,是你……往後有得好日子叫你享呢!”

我懵懵懂懂,擡眼看我的外祖母。

皇外祖母老淚縱橫。

“好孩子,你且記着外祖母的話,此生……”外祖母的聲音哽的都接不上來了,她喘了喘,才說道:“此生……莫要嫁在帝王家呀!那太苦,太苦啦……”

我一愣,好似迎頭被潑了兜盆的涼水。

連母親都一怔。

我與徹兒的婚事,當年全出母親戲言,但母親要做的事情,從來不是說着玩兒的。徹兒孩提時代“金屋藏嬌”的玩笑話,早被母親和王娘娘籌劃再三,由皇帝舅舅降旨賜婚。

我乃儲君劉徹的未婚妻,大漢未來尊榮無雙的皇後,朝野皆知。

天子無戲言。

但外祖母一句話卻幾乎駁了這個“共識”。

母親面如死灰。她比我見識廣博,或許我從未想過的危機與變故,她早已預料。

但外祖母哭的那樣傷心。

我想她是愛皇帝舅舅的。

也愛徹兒。

但她卻連夜召回了駐守外畿的梁王舅舅。

若是再要我回想那些大人們之間的糾葛,恐怕繞不開在宣室殿守長夜的那幾晚。梁王舅舅回京了,太子劉徹卻仍然沒有回來。

景帝後元三年,陛下龍馭賓天。

我記得那一晚,宣室殿燈燭通明,宮女子倉促将滿燭臺的紅燭全部換成白燭,蠟油茲茲有聲,陪着滿殿皇宗親眷,流了整夜的眼淚。

宮妃在哭,皇後在哭,我的皇外祖母也在哽咽;我随母親跪在黃幡外,一擡頭,看見平陽一張臉,哭花了妝,她的肩膀抽搐的很厲害,那時我雖并不太懂事,也隐隐明白她的擔憂,皇父崩殂,椒房殿勢力微單,皇後王氏一族,根本就不是外祖母窦門的對手。眼下是,皇外祖母戀權,恐怕是不肯輕易舍位讓與皇太子的。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想的,那時,她并沒有與我說過。若徹兒承天命得繼大位,我便是皇後,母親與堂邑侯府一脈的尊榮,自不必說;若梁王舅舅繼大統,皇外祖母仍在位,大權獨攬,亦是不會虧待我母親。

似乎于我而言,怎樣的選擇都沒有害處。

但對徹兒來說……若然後者得逞,他……必是生不如死。

宣室殿內外,只有嘤嘤的哭聲,就像盛夏樹上的蟬鳴,聒噪煩悶,卻永不會停歇。黃幡裏面,躺着皇帝舅舅,他是再也不會醒來啦,抛下大漢的江山,和垂垂老去的母親,再也不會醒過來。

黃幡外,宮眷命婦跪了一地,幾位公主并跪平陽一處,哭的妝不成妝,大漢司禮局教養出來的公主們,即便痛到深處,卻仍持端莊,沒有嚎啕,只默默落淚,然後,掏出細絹,糊亂了整張臉。

殿外鳳闕階前,滿朝文武伏地,整肅的沒有半絲聲兒,一眼望去,竟像倒栖樹上的老鸹,動也不動。老臣們只應眼淚默默滴下,一滴一滴,落濕了膝下青琉地……

大行皇帝停靈白虎殿。女眷宮妃們哭作一團。

我到現如今,仍然記得那一日的場景。

白幡轉動,宮人出入有聲,整個殿裏,都是這些幡搖起的影影綽綽的暗影,跟鬼影子似的,瘆瘆的。幸而這是白天,滿朝臣工都在,靈堂裏擠滿了人,梁王舅舅扶靈,竟替了儲君的位置,我心裏知道,那兒原本該是徹兒的位子。徹兒才當扶靈的!

梁王舅舅杵在那裏,卻沒有人敢說不妥。

停靈第一日,皇外祖母心猶戚戚,眼紅腫的像核桃似的。我與母親一同哭,有時外祖母會命母親将我帶下,她總這樣說:“館陶,這樣悲悲戚戚的光景,怎要讓孩子和咱們一塊兒熬着?叫阿嬌吃點兒東西罷……”

母親含淚應聲拖我下去。

其實我不太願意的,死犟着,母親被我磨的沒了性子,不敢在大行皇帝靈堂前放肆,卻只小聲罵我,隔着绡衣小掐我胳膊,我忍着,皇外祖母卻似長了天眼似的,母親的小動作,她都瞧在眼裏,這時便會壓低聲音斥母親:“孩子好難得一片孝心,值當你這樣子?她不肯,便随她嘛。再不成,你教禦膳弄些吃食來,給嬌嬌管夠,再分些平陽她們,天家頂梁柱塌啦,孩子們的肚子,總要管好!”

外祖母說完,又簌簌落淚。

她便是這樣愛我。

外祖母只料了一個,卻不知我不肯走的原因,還有另一。皇帝舅舅生前待我極好,寵我比平陽她們更甚。昔日我不只敢在長樂宮胡鬧,即便去了宣室殿,仍是敢與皇帝陛下說逗幾句,他疼我,只會笑着稱:“嬌嬌真是個乖靈孩子!”不怨我,不惱我,最後還要遣了嬷嬷去給我挑最精致的吃食、最好玩兒的物什來,逗我開心。

陛下龍馭,我自然難過。不肯離下靈堂,是想盡最後一點兒孝心,這沒錯。

但還有一個原因。皇外祖母并不知道。

我在等徹兒。

我想等他回來。

大行皇帝停靈白虎殿已有兩日,我知道,東宮太子一定在快馬加鞭趕回來。

他一定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後來阿嬌講的故事了,用第一人稱…

本來應該接着昨晚那邊寫下來的,但作者靈感枯竭,需再醞釀一下,但上次說好這星期要五更的,不願失言,就先把這個放上來了…因為這個也是獨立成章的,并不影響,所以先放出來也無妨…

作者已空開41,42兩章,很快就會填完這兩章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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