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梨花滿地不開門(1)

涼風微習。窒悶的空氣被這陣風掃開了一片昏色,漸漸地能教人透過了氣來;鳳尾在月下攢堆起黑色的影,一簇一簇,蹭着牆垣邊矮石,簌簌聲響;月色融融,直沿階下似傾倒了一盆水來,泛着銀色的水澤,蟲蚊似水下蜉蝣,打着圈兒這麽悠悠蕩着……

頂頭是一輪明月。從牙形狀又圈回了銀盆,暮去春來,連長樂宮都易了主兒,它仍這麽懸着,嵌在黑色穹天下,不移不動。

倒頗為涼薄。月不似人。

她嘆了一口氣。正打這門裏出來,心事揣的跟石秤似的。被風掼的撐開了袖口,她擡手,輕撩了撩發。再回頭,只盯着宮門癡癡地望。

長樂宮。

那三個字被宮燈映的清透,鈍剪子似的戳在心口上,湧來的一股子悶直憋的人透不過氣兒來,“長樂奉母後”,原是長樂奉母後,果然的,這座死氣沉沉的長樂宮,總該住着掖庭漢宮最尊榮,最偉大的母後。

譬如從前的窦太後,譬如如今的王太後。

“阿祖奶奶……”

她低喃。尾音風燭似的被掐熄,連焰穗子也只掙紮跳了兩下,恹恹地落垂下來,只剩低微的抽噎,卷進風裏,撩了極遠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是後族勢力消長,亦能驚動朝堂,使她這貴中臣女成了臣下臣,太後娘娘說的對,再落魄潦倒,總好過做階下之囚。

這話原是對的,卻也錯。她窦氏一門如今還剩了幾個人?父族男丁都被皇帝拾掇的差不多了,“階下囚”……如今這三字兒,可不是為姓窦的量身而作的麽?

她畢竟姓窦。

王太後的話仍在耳邊作響,每每回想一次,便驚的很,後背滲了一層細汗,直将薄衣洇了透。

太皇太後薨,窦氏一門樯傾楫摧,連帶堂邑陳氏也過不得好日子,陳阿嬌此刻落了個怎樣下場呢?陳氏是自個兒尋了條死路,這原不怪皇帝,但若非館陶姑姑瞧透了情勢,眼見窦太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皇帝立時要拿外戚勢力開刀作态,又見陳阿嬌失寵,這才發了急,一顆慈母之心慫恿着走錯了路,也斷不會落得這樣個下場。

真想念阿嬌姐啊,那一年她去長門瞧她,阿嬌是憔悴了些,卻仍挺愛鬧,端的這麽坐着,性子是沉了些,流眄間仍是小女兒的情态,怪調皮的,捉扇輕輕敲她,喊她“阿沅”……

多親近,喊她“阿沅”,如今是再不會有人這樣喊她了。再去了那朔漠苦寒之地,漢宮的一切,便是前世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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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該忘。

她悄悄退出了長樂宮偏殿。

只定定望了一眼星光下的宮匾,長樂,長樂,一應“長樂”,對應的是“未央”,長樂未央,預示大漢國祚綿綿。

生她養她的漢地,如今便要遠了去,斷是不舍。卻……實在身不由己。最後一步棋子,她走的蹒跚卻堅定。

王太後是甚麽意思?

方才一席談話,早已向她龇了牙,長樂宮的母後,告訴她,——“阿沅要舍,有舍才能得”,她此刻再回想,只覺渾身冰寒,有舍……才有得麽?舍的是她小女兒的終生幸福,而受益得利的,是高座上的國君!大概長樂宮的母後,也能沾得一二分喜樂。

終究“舍”的是她。

果然阿祖奶奶過身了,再不會有人管她,再不會有人管她窦家的女兒了!太後娘娘星夜懿旨傳喚,她緊當是何事呢,卻原來“惦記”着她的終生大事!

北漠匈奴……當真是好盤算,當真是她的好去處呢!王太後心思缜密,做事極穩,她窦沅此刻身如草芥,擺在漢宮,朝上誰敢娶納,要這麽個燙手山芋呢?窦姓早已不是榮光了,而是罪惡,是瘟疫,朝臣避之不及。虧太後娘娘聰穎,這麽個窦家女兒,別白費了好模樣,送去了匈奴,也能換傾夕安穩。

也對,漢室的公主,皆與長樂宮血脈相連,太後乃母後,怎會舍得漢家女兒遠去北漠受苦呢?

旁氏偏枝的,也挑不出個好模樣,況且,宗親的女兒,再不受人愛,那畢竟是朝上諸臣的骨肉血脈,随挑了一個送去匈奴,未免要與皇帝為難。只她窦沅最好,身後大廈已傾,沒個半點依靠,是圓是扁任人揉捏,皇帝也不會為她出頭。再好不過了。

送去匈奴是做單于的阏氏,并非為奴,名頭尤好,聽來也是榮光了,沒人會嚼說半字,說也只說,太後娘娘仁德無雙,澤被後宮。給了這宗親女極厚的恩惠。

是好是壞,她心裏想的分明。幸好她鎮靜,趁了這個當口要點好處,此刻若再不談條件,待她一離了長安,便再無機會了。

先時王太後驚大了眼瞧着她,連問兩遍:“你說什麽?”她鎮靜地重複:“回太後娘娘話,妾此一去,萬水千山,只怕這輩子是再沒的法兒回長安了……妾一族傾覆,原無想頭,只這漢宮裏,還有一個記挂的人。若此念不平,妾是無法安心上路的。望母氏太後娘娘伸手搭救才是。”

王太後深吸一口氣,臉挂嘲諷:“你讓哀家救陳阿嬌?”

果然聰明!窦沅退了後:“只這一念牽挂,妾再無旁的想頭了。”

“憑什麽?——哀家憑什麽?”

她答:“這一路行去匈奴王庭,路途累遠,舟車勞頓,妾定是思念長安的。若妾得知阿嬌姐姐榮華富貴,在漢宮過得極好,自然不必憂思了;若阿嬌姐姐終身困禁長門,死生不明,妾難免思郁成疾,日日挂心煩憂,可能……便病死在途中了。”

“你在威脅哀家?”王太後挑眉。

“妾不敢,”她輕谒,“妾打小與阿嬌姐姐一處長大,姊妹情深,望太後娘娘體恤……”再一谒,便要退下了。都是聰明人,如何舉一枚子兒,如何行棋,大概心裏都有數了。

“太後娘娘寬諒,妾告退。”她最後說道:“窦氏、陳氏如今已是危廈,放出一個陳阿嬌,又能怎樣翻覆呢?倒顯太後娘娘洪量。妾只不過,是惦念阿嬌姐。”

最後為王太後分析情勢,再承諾。窦沅果然穎慧非常。

王太後心下已有松動,卻仍道:“陳阿嬌做下那些事,敗壞漢家門風,留她一命,已是皇帝厚道了。這事兒……涉及皇家體面,哀家并不能做主。”

“不要太後娘娘‘做主’,太後撒手兒‘不做主’便好。”窦沅微微笑道。

那意思是,您不從中作梗,已是大好,只要太後不興風作浪,陳阿嬌自能化險為夷。小丫頭話裏機鋒重重!

王氏憋下了一口氣,只能吞這個啞巴虧。

王太後的懿旨傳召,她迎力頂上,第一個回合,算是勝了。

窦沅手心裏握着一把汗,回頭最後瞧了一眼長樂宮宮匾,擦幹眼淚,心裏默想,阿嬌姐姐,阿沅只能做到這些了……往後,各自保重罷,阿沅遠行這一步,連身後埋骨長安都是奢念。

你……且要保重。

月色溶溶。

她沿着石路走,遇上一隊宮女子,挑着镂花宮燈,好輕盈的身骨,走到她跟前,仿若飄了一陣風去,只這漢宮才有這般的光景,一隊的宮女行去……

往後,她再也瞧不見了。

漢宮的一草一木,于她是訣別。再無然後。

遠天朔漠,那便是她的終身。

她正惆悵,忽見主道上來了一隊人馬,前頭開路的宮女子挑宮燈一字排開,明亮的光色幾乎照亮了半片天幕,遙遙地映着似螢火,再近來,便放了大,一盞一盞,镂空的雕花燈罩就像精致的擺飾,在風裏輕輕曳動,光亮也随之輕輕地晃,像湖水裏漾開的褶邊……

瞧這儀仗排式,想是禦駕無疑了。窦沅心裏狐疑,皇帝這麽晚來長樂宮幹甚麽呢?她心忖不便沖撞禦駕,便退了退,循着小道隐去。

眼見皇帝禦駕進了宮門,司禮太監因唱:“陛下駕到——”

她微微嘆息,正欲離開,花影間卻閃出一個人影兒來,擋在了她跟前。

窦沅擡頭,就着月色,正能看清那人的臉。不仔細瞧還好,瞧清楚了可唬了一大跳,原來那人竟是陛下禦前的楊得意!

窦沅因問:“楊長侍何故在此處?我方才瞧見陛下禦駕正谒長樂宮,——您不随侍?”

楊得意微一躬身:“奴臣谒見窦沅翁主!”

她戚戚笑了笑:“如今這般光景,您還稱我‘翁主’?”

楊得意道:“窦氏剩不得多少人了,阿沅翁主卻仍是翁主——陛下既未頒旨,小翁主仍是顯貴無雙。”他也不再兜圈子,直說:“奴臣偷得這一時半會兒閑工夫,便是有意谒見翁主。——奴臣知道翁主心事,卻怕翁主走岔了路,特意提點一二。”

他一副好面孔,想來不是要作壞的。

阿沅因問:“怎麽說?”

楊得意壓低了聲音:“翁主記挂着一位不該記挂的人。”

“哦?”她清清一笑:“這話說岔了,不該記挂的人,阿沅——沒那個膽子去‘記挂’。”

作者有話要說:辣個,和親匈奴的事,漢書上有記載,文景兩朝都曾有宗室女去匈奴…漢武帝雄才大略,對匈奴是主張武力的,但前期還沒太強硬的時候,其實也很苦逼…所以阿沅去匈奴的這個設定應該不算太不能接受,當然,漢武帝是不會讓宗室女去的啦…

再當然,這是小說咩,即使無根據,我開個腦洞好像也可以…

另,謝謝春菇雞的霸王票哦!破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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