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這是我第一次上戰場。那個時候還沒有成年,按理說是不應該被派出去的,但是王後的勢力占了上風,我這邊還有母親的家族不得不讓步,這時候對于我而言,軍隊裏反而比帝都安全。”

蕭柏聲音有點低沉地給北衍講着自己的過往。而北衍的目光凝在這間房間裏一排排的水晶櫃裏,久久無法移開。

——沒有想到,在蕭柏私人的空間裏,會有這樣一間屋子。一間儲存着他所參與的每一場戰役中,犧牲的人的名字的冊子和一些犧牲者的遺物的屋子。

那些櫃子一排一排整齊地擺放着,通體透明的櫃身在水晶鐳射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顯得幹淨到了極致。第一排的櫃子裏面碼放着一摞純黑色的冊子,然後面的櫃子則擺滿了紐扣、鋼筆、光腦芯片、照片……等等無數細碎而又排列整齊的東西。

在頂端的吊燈純白色的、微微泛冷的光芒中,這些水晶的櫃子如同一座又一座無聲矗立的精致墓碑,沉默而剔透,無言而安靜,蒼白而冰涼。站在它們之間,有一種無端悲哀又肅穆的氣氛慢慢籠罩。

“這個,屬于當時為了掩護我犧牲的一位中士。”蕭柏引着北衍站在那些高大又晶瑩的櫃子前面,伸出手指隔着櫃子透明的壁點了點裏面的一粒紐扣,“我當時經驗不足,沒有測算好機甲的能源持久時間,最後能源殆盡被兩只荒獸圍攻,先寫被從機甲裏面拖出來……他駕駛着機甲擋在我前面硬生生地将那兩只荒獸攔下……”

“……後來打掃戰場的時候,他的屍體都只剩下一半了……”

“這條佩帶是一個後勤人員的,那個時候我們和星空荒獸打完一場正在整編準備回程,結果遭到了另一波事先沒有發現的荒獸的突襲……他其實是有機會逃走的,但是因為向指揮中心輸入警報,沒有來得及……”

“這根筆……”

“這個挂件……”

“這枚芯片……”

“夠了!夠了,蕭柏。”北衍聽着他一直沒有變化的,平靜到幾乎毫無起伏的聲線,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住蕭柏衣服的後擺,硬生生地拉着他轉身,強迫他面對着自己。

蕭柏順着他的力量不得不轉過身來,但卻別開了頭,沒有看向北衍。

北衍難得強硬地上前一步,伸出雙手去捧住了蕭柏的臉,然後微微用力,将對方的頭轉向了自己。

然後他對上一雙已經發紅的眼睛。

“……蕭柏……”北衍在看到那雙眼睛裏面無法掩飾的痛的剎那就覺得心疼,這個一貫給人一種運籌帷幄之感的男人,在這一刻顯得無比脆弱也無比真實,讓人才想起,他也不過是很年輕很年輕的年紀,即便功勳挂了滿牆,也還只是個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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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衍雙手用力将蕭柏擁緊,幾乎是用可以将人勒疼的力道在擁抱着自己的戀人:“你可以哭出來的。”

不要用這種仿佛哀傷到了無法表達情緒的語氣說話。

不需要掩藏你眼睛裏的血絲。

你可以哭出來,而不需要在那些烈士沉默的遺物面前別過頭。

然而蕭柏沉默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眼睛雖然是紅的,卻是幹燥的:“謝謝,小衍,但是——面對他們,最好的狀态絕不是淚水。”

男人伸出手,溫柔地回抱住了北衍:“這很難受,但我習慣了。最開始的時候會哭,但是後來就不會了。”

我會把他們的名字記在心裏,帶着那些人的意志去戰鬥。

眼淚在這些沉默地注視着你的遺物面前,那麽多餘。

“我想過的,總會有一天我會死去,也許是平平安安地老死,或者和他們一樣埋骨疆場。”蕭柏居然慢慢笑了笑,“看到那張照片了嗎?”

“你是說那個?”北衍退出他的懷抱,仰起頭看向上面一張并不大的照片,上面是一張還帶着稚氣的臉,笑起來居然還有兩個酒窩——那是蕭柏,十年前的蕭柏。“感覺很可愛。”

“恩,我在第一次上戰場之前拍下來的。”蕭柏用光腦解開鎖定,然後讓水晶櫃裏小小的機械臂将那張照片遞到了北衍面前,“和你現在差不多大。我那時候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我的名字可以被镌刻在猩紅色的十字碑上被人瞻仰。”

北衍幾乎是震驚地轉過頭:“你……”

猩紅色的十字碑,矗立在帝國議會前面的廣場上,至今已逾千年,那上面的名字卻還不足一千個。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段沉甸甸的歷史和戰功,而同時,那每一個名字的主人都葬身在無邊的星海裏。

——想要被镌刻在猩紅色十字碑上,就等于過去想要馬革裹屍。

光榮,但也意味着犧牲。

北衍無法想象,一個不足十九歲的少年,是如何有這樣的夢想——不但要成為偉大的戰士,還夢想着死在沙場上!難道,不是應該希冀一個光榮凱旋後的平安嗎?何況,他還是皇儲啊。

看出北衍的震驚,蕭柏笑了笑:“那個時候,不管是皇後還是父皇的那位情婦,都在不斷地給我使絆子甚至暗殺我,原本支持母親的家族的勢力也日漸萎縮……我幾乎是悲觀地認定自己沒辦法平安終老,與其無聲無息地死于權力傾軋,不如戰死沙場,好歹有點意義。”

我以我血薦軒轅。

那時候的他還沒有後來的穩重和大局觀,沒有想過如果自己真的死在星空當中,母族的力量和作為盟友的平民派會如何,他所擁有的只是一腔熱血。

背對國家,是為了把危險擋在胸膛之外。

北衍說不出話來,他在新晉戀人的眉目之間看到的只有堅定,就好像這個男人就算紅了眼眶也到底沒有留下眼淚。不是不痛的,只是戰友的離世被放在了心裏,成為守護國家的動力。

于是才有了年紀輕輕卻戰功卓越的帝國元帥。

于是才有了被人們稱為“戰神”的存在。

人們狂熱地追捧着他、稱贊着他、信賴着他,北衍看到過蕭柏帶隊返程抵達帝星時的記錄場景,幾萬人歡呼雀躍,呼喊着蕭柏名字的聲音如同拍案的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他們甚至毫不吝惜地用最熱烈的語言來贊美他,高呼——我們的驕傲!我們的守護神!

鮮花緊簇,萬衆山呼。

人們看不到的,是這個一直穿着西裝笑容溫和又堅定的男人,在自己的家裏修建了這樣一間屋子。

所謂現世安好,正是他以及他那些忘記生死的戰友沒一起營造出來的。人們大多只在光腦裏看到星空荒獸的投影,技術再好再真實,也不能明白在宇宙中航行數月、面對無邊無際的孤寂和随時可能襲來的危險是怎樣一種感受。

能将遺物留下來的都是幸運,更多的人,被無情的星空吞噬,成為那浩瀚的美麗中悄無聲息的塵埃。

“蕭柏,我會陪着你的。”

北衍伸出手去捉住了蕭柏的手,認認真真地将對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開,然後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插進指縫之間。這個平時會覺得太肉麻或者娘炮的動作,在這一刻卻是最能表達他心情的舉動。

一點一點,将自己的手和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後收攏。

“不要有那麽悲觀的念頭,我在你身邊啊。”北衍握緊了那只比自己的手更大的手,擡頭沖默默注視着他的舉動的男人微笑,“那個時候都過去了。現在你身邊有我,所以,放心地出征,但要記得好好地回來。”

要記得好好回來。

蕭柏無聲地咬緊了自己的後槽牙,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住了北衍拉着他的手,然後忽然轉身,在少年的頭頂烙下了一個很輕也很鄭重的吻。

北衍一定不知道,這句話他等了多少年。在那個尚未成年就被父親嫌棄地排擠出權力中心、被父親的妻子和情婦追殺、被母族曾經的政敵使絆子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登上出征的飛船。

離開的那一天只有管家送他,米娜娜等人都因為皇帝的幹涉沒能看着他走上征程。

在離開地星的那一刻他心裏面的父親死掉了。

之前他一直天真地抱着一點微弱的希望——比如其實都是皇後之類的自作主張,父親管不住但還是對他有所疼愛的。但直到他只身奔赴一場可能死亡的征途,也沒有得到那個男人只言片語,哪怕一句“注意安全,等你回來”這樣的關心的時候,他心裏面最後的期盼才徹底坍塌。

他是一個人離開的,然後在那場戰役裏洗褪稚嫩和天真,見證了戰友生命的消失與荒獸的殘暴,最後浴血歸來。

一次又一次,一開始是因為勢力弱小,後來是已經習慣,他總是一個人準備好東西,表情鎮定地只身踏上征程,不需要告別。最多是戰友的敬禮。

而現在,有一個人跟他說,我在你身邊,所以出征之後,要好好回來。

心裏面某個一直以為不在乎的、空白的區域,在這一刻被填上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也是想要的。想要一個可以等待他歸來的人,想要一個在見到他的脆弱和不那麽完美的一面之後還會握住他的手的人。

——每個男人心裏都有一個小孩子,在別人面前總是假裝不存在,只有在他真正願意從這個男人成熟的外表背後走出來,探頭探腦地撒嬌甚至哭泣的時候,才意味着他回到了認為絕對安全和溫暖的地方。

蕭柏一直以為他是沒有這樣一處地方的。

但是現在,他覺得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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