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恍恍惚惚中似乎聽見了有人在耳邊啜泣,時而又低聲呼喚自己的名字,這聲音聽來如此的熟悉,黑暗中猛地劃過一道亮光,徐昊冉睜開眼,哭紅了雙眼的母親坐在床邊,似在祈禱又似在忏悔。

“媽?”徐昊冉輕輕地喚了一聲,忽然腹部一陣隐隐的疼痛感傳來,徐昊冉吸了一口冷氣,喊出口的尾音變了樣。

徐媽媽聽見徐昊冉的聲音,這才反應過來兒子已經醒來。徐昊冉雙眼迷茫地看着母親,嘴角因疼痛而不由自主地抽動着,他知道這痛與胃痛不一樣,腹部的痛好像是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徐昊冉歪過頭見床頭邊懸着吊瓶,徐昊冉明白了什麽。

“昊冉你醒了,昊冉你哪裏不舒服麽?昊冉,告訴媽你哪裏不舒服,媽給你揉揉。”終于等到徐昊冉醒來,然而徐媽媽壓在心頭的大石卻無法放下。徐昊冉只有兩個多月的生命了,徐媽媽一想到兒子即将永遠地離開自己,徐媽媽就忍不住眼中的淚水。

徐昊冉搖了搖頭,母親的反應太過反常,他一時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在醫院裏?”徐昊冉問道。

徐媽媽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

“我是不是做過手術了,是胃部嗎?”徐昊冉繼續問,他在昏倒前唯一感覺到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胃部,徐昊冉剛伸手摸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一道傷口就留在那裏,徐昊冉估計可能是自己的胃做過了手術。自己的胃已經傷到如此地步了麽,居然要做手術。

剛被擦幹的淚水又一次溢出來,徐媽媽咬着嘴角一聲不發地點頭。

“媽,您怎麽一直在哭啊?”徐昊冉伸手替母親擦幹了淚水,不知何時歲月已經在母親的眼角和雙鬓上留下了痕跡,徐昊冉一直都沒注意到,他心疼地替母親把耳鬓邊的銀白頭發攏到了耳後,對着母親笑了笑,試圖讓母親安心,“做手術而已啊,沒什麽可擔心的,我現在應該已經好了吧。”徐昊冉嘴上是這麽安慰着母親,可是心裏卻七上八下的。為什麽會做手術,而且都沒有在他醒來之後問自己要不要動手術,他與周濟生在一起那麽多年自然知道若是情況緊急只需要跟家屬确定可以做手術就不需要等病人點頭,也就是說……自己的胃病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了嗎?

徐媽媽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淚水,她不想讓徐昊冉看出端倪來。眼淚擦幹,情緒穩定後,徐媽媽對着徐昊冉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安慰徐昊冉:“沒,媽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又不着家的,怎麽都累進了醫院了?還平白無故地挨了一刀,是不是學校最近有什麽事啊,媽要不幫你跟聶老師請個假?”

聽見“聶老師”這個稱呼,徐昊冉下意識地愣了一下,而後他對着母親搖了搖頭,謝絕了母親的好意。如今他這個樣子,只怕聶汩會更高興的吧,一個棄子從頭到腳再也沒有了利用價值,聶汩和林教授只怕會立刻踢開。

“對了,我這是在哪個醫院?”徐昊冉不想再提起學校的事情,他剛醒來,也不知是哪個好心人将自己送進了醫院,也不知自己現在在哪家醫院。

徐媽媽有些疑惑地看着徐昊冉,難道徐昊冉進手術室之前都不知道是誰一直在他身邊照顧着嗎?

“這是小周工作的醫院,博仁醫院。”

周濟生工作的醫院?徐昊冉吃驚地看着母親,他一直昏睡的時候腦中徘徊的模糊人影漸漸地清晰了起來,那是他昏倒前看見的周濟生驚慌的面容。最後來救他的還是周濟生啊……徐昊冉無奈地苦笑,他徐昊冉何德何能讓周濟生這麽愛着?

“媽也是剛趕過來,也不太清楚你的情況,等小周來了,讓他親自跟你說吧。”徐媽媽替徐昊冉蓋好了被角,她知道自己再繼續與徐昊冉說下去很可能會說漏嘴,徐昊冉昏迷的一天一夜都是周濟生守在身邊的,最了解情況的也是周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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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昊冉無聲地點了點頭,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感覺自己心跳在緊張地跳動着,他期待着周濟生的到來,又不希望再見到周濟生,因為他沒有任何臉面能夠面對曾經背叛的人。

周濟生拎了一大包洗漱用品回來了,甫一走進病房,他就看見徐媽媽坐在徐昊冉的床邊,靜靜地看着病床上的兒子。周濟生輕手輕腳地想要走過去,他才落下第一步,躺在床上的人就轉過了頭,與準備邁第二腳的人四目相接。

這一眼,似乎經歷了幾個世紀那樣的長……他們不是許久未見,在一個多月前徐昊冉的訂婚典禮上,周濟生還與徐昊冉無意中對視了一眼,然而那一切卻像是兩人在做無聲的道別一般,他們兩人相對的視線只停留了一秒就分開了。這一次,他們相互凝視,沒有人想過要将視線避開,也沒有人想過要挪開目光。他們靜靜地對望着,好像時間都為此而靜止。

但是,終歸要從這一眼中回過神來。

徐媽媽站起了身來,對周濟生說道:“小周你回來。”

周濟生點點頭,他往徐媽媽那邊走過去,将買的洗漱用品遞給了徐媽媽的身邊:“哎,伯母,您看看這些夠不夠,不夠我再去給你買。”

徐媽媽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一直看着周濟生的兒子,她接過周濟生遞來的洗漱用品,往旁邊讓了一步,讓周濟生能夠走到徐昊冉身邊。“這些夠了,我去把這些東西泡一下殺殺菌,你先替我陪陪昊冉。”徐媽媽向着周濟生颔首,然後走出了病房。

病房裏,只剩下許久未見的兩人。或許這樣說并不準确,徐昊冉在昏迷前還是看見了周濟生。可那時他的思緒并不清醒,所以不算是見過了。

“你……”

“你……”

沉默了許久後,兩人異口同聲,卻沒有一個人将剩下的話說出口,最終,兩人相視而笑,陽光落進病房裏,好像将兩人間所有的隔閡消融了。

周濟生坐在了徐昊冉的床邊,他對着徐昊冉笑微微地打趣:“你啊,我一不在你身邊你就不好好吃飯了是不是?胃被切掉三分之一,你才會長記性麽?”

徐昊冉聽見周濟生這麽說,心中懸着的大石頭稍稍落了地,他也笑道:“過完年開始就一直忙,到現在也沒消停下來,我哪裏顧得上。”他将學校裏發生的事情一帶而過,并不想在周濟生面前提起這個話題讓他擔心。

周濟生了然,他也不想提起那些事來打擾他與徐昊冉的短暫重逢。

“你是我的主治醫生麽?”徐昊冉問。

周濟生回道:“不是,消化科不是我的專長,我請陳院長當你的主治醫生了。”

“走後門不太好吧。”徐昊冉揶揄周濟生,周濟生從來都看不上京南大學那些糾葛的派系鬥陣,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周濟生裝作挑了挑眉:“給病人找到合适的醫生,這也是一個醫生該做的事情。”

徐昊冉無法反駁。

這天下午的時候,陳院長來到病房給徐昊冉做了個檢查。陳院長全程不茍言笑,看得徐昊冉和徐媽媽一陣緊張,等檢查結束後,陳院長只說了句:“還算不錯,安心治療。”然後就離開了病房。

徐昊冉望着陳院長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頭疑惑徘徊。他雖未見過陳院長,但周濟生曾經說過陳院長的醫德和為人極好,對待病人細致認真,可剛才陳院長只留了這句話就離開了,徐昊冉不解陳院長為何不多與自己說說病情。

徐媽媽已經追着陳院長出去了,病房裏只留下了周濟生一個人。周濟生仍舊是笑微微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徐昊冉,但是徐昊冉覺得周濟生的笑容并不是發自內心。

如此又過了三四天,白天的時候由徐媽媽和周濟生一起陪着徐昊冉,晚上的時候則由周濟生一個人陪在徐昊冉的身邊。若是困了或者累了,周濟生就在徐昊冉的床邊趴一會,有時候徐昊冉睡一覺醒來,周濟生已經趴在他床邊睡着了,徐昊冉看着睡着中的人,伸手替周濟生捋了捋額前淩亂的劉海,他看着周濟生喃喃自語道:“濟生,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事?”

第五天晚上,徐昊冉感覺到好久不曾出現的胃痛又一次出現,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周濟生丢下倒了一半的水杯,緊張地詢問徐昊冉是不是胃疼?

徐昊冉緊緊地攥住周濟生的手臂,臉色蒼白的人忍着痛,額頭上冷汗涔涔,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濟生看,艱難地問周濟生:“濟生,你老實告訴我,我的病到底是什麽?”

“昊冉,你別說話,陳院長馬上就到,他會告訴你的。”向來鎮定的周濟生慌亂地回着徐昊冉,他與徐昊冉相處了那麽多年,周濟生知道自己終究瞞不過徐昊冉,但他沒有膽量親口跟徐昊冉說出結果。

“濟生……周濟生……我希望是你親口告訴我……”徐昊冉昏迷前反複地對周濟生說着這句話,就在周濟生要開口的時候,徐昊冉又一次昏了過去。

天邊露出第一抹晨光的時候,徐昊冉醒了。

坐在徐昊冉床邊眼底青黑的男人見徐昊冉醒了,立刻撲到了徐昊冉的床頭,伸手替徐昊冉試了試體溫,直到确定徐昊冉體溫正常,周濟生才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昊冉從鬼門關回來了。

徐媽媽見兒子醒來,終于抑制不住,哭了出來。母親的哭聲一聲一聲地傳入徐昊冉的耳中,徐昊冉虛弱地對母親說:“媽,我有些話想和濟生說。”

徐媽媽伸手輕柔地撫摸着兒子沒有血色的臉頰,點了點頭,向周濟生交代了一句離開了病房。她知道兒子要跟周濟生說些什麽,這些日子最辛苦的莫過于周濟生,他一直忍着悲痛照顧徐昊冉,但徐昊冉應該也發現了周濟生的不尋常了。

“濟生,這幾天你很消沉,這與平時的你一點都不像。”徐昊冉想對周濟生笑一笑,可他沒有太多的力氣。

周濟生知道徐昊冉要說什麽,但他沒有準備好面對徐昊冉的詢問,可終究還是要告訴徐昊冉。

見周濟生沒有說話,徐昊冉目光定在周濟生的臉上:“你為什麽不問我論文的事情?”

“因為我相信你。”周濟生脫口而出,他至始至終都相信徐昊冉,所以才沒有問。但其實,問不問又有什麽差別,如果徐昊冉連命都保不住,這些虛名又有何用?

徐昊冉若有所思地點點過,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徐昊冉在積蓄力氣,徐昊冉又開口說道:“我已經是老師的棄子了,未婚妻去英國留學,婚事等于告吹;新年的時候又出了那件事,給老師抹了黑;成為文學院長的老師巴不得把我這個黑歷史從他的眼前抹去,就算我再驕傲,再自負又如何,沒有人相信我,我相信我自己又能做什麽呢?”

“我相信你,昊冉,我相信你。”周濟生握緊了徐昊冉的手,幾個月前他居然想就這樣松開徐昊冉的手,可松開了也就徹底地要失去徐昊冉了,周濟生後悔至極。他也是一個膽小鬼,在那場訂婚典禮上他居然不敢将徐昊冉帶走,如果他把徐昊冉帶走了,或許還能救下徐昊冉。可他,終究沒有勇氣把徐昊冉帶走。

“學生狀告老師抄襲,若是他輸了,他這一輩子的前程就毀了。而我,前程早已被我自己給親手毀掉了,所以我什麽都不在乎了。”徐昊冉拼命勾起了嘴角,這是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做出的動作。

曾經的徐昊冉是那麽的自負與驕傲,可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徐昊冉是那麽的虛弱與不堪一擊。

周濟生拼命地搖頭,淚水決堤,病房內寂靜無聲。

“我……沒救了吧。”徐昊冉笑着問周濟生。

周濟生無言地點頭,他希望自己能用任何代價去将徐昊冉的生命時鐘往回撥,他還有許多事情沒與徐昊冉一起做,他還欠着徐昊冉一場婚禮。

“昊冉,求你握緊我的手,我不能讓你離開我。”

“我握着呢。”徐昊冉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了周濟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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