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堪
這是衛峋第一次問江遂這個問題。
江遂怔了片刻,然後也笑起來,“不會。”
衛峋有些錯愕,“什麽?”
江遂收回目光,垂着頭,看向自己的腳尖,“臣不會有心上人,早在幾年前,臣就已經下了決心,此生不成婚、不育子。”
說到這,他又擡起頭,倜傥的笑了笑,“臣在王府裏養的那只鴿子,便是日後唯一的世子了。”
衛峋想過很多種答案,就是沒想到,江遂居然有孤獨一生的想法。
為什麽?
為什麽??
也許是他現在的神情過于驚愕,江遂還真解釋了一句:“世人都說成家立業,可臣的業,早在沒成家時就已經立好了,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過,臣習慣了,不想被陌生人打擾。”
民風雖然開放,但大多數時候,男女成婚前,還是不讓見面,頂多家人主持一個場合,讓孩子偷偷的隔着屏風看一眼。江遂稱自己未來的枕邊人為陌生人,也沒什麽錯。
江遂說完了,就閉上了嘴,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株碗蓮上,衛峋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陌生人不行,若是熟識的人呢?”
江遂有些詫異的轉過頭,衛峋好像對這個問題很關心啊。
他想了想,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熟識的未婚女子,于是,他點了點頭,“若有這樣的人,也許吧。”
沒把話說死,卻也沒表現出積極的态度來。
不過,衛峋已經高興起來了。
論熟識,誰還能比他更熟識江遂,他們認識了十一年,這十一年來一直同吃同住,就是江遂的親弟弟也比不過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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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峋心情很好,卻忘了,最熟識不等于最喜歡,哪怕他從出生起就和江遂在一起,江遂也不會喜歡他,看何雲州,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麽。
如今的江遂還是榆木腦袋,死活不開竅,找不到他腦子裏的那根弦,那衛峋占多少優勢都沒用。
……
下了朝,衛峋也不能閑着,他還要會見大臣,商讨一些政令的細節,衛峋邀請江遂一起去,江遂婉拒了,他打算回去羅列一個名單出來,然後把這個名單送給衛峋,讓他看情況用這些人。
其實就算沒有這場荒誕的夢,早晚有一天,江遂也會這麽做,他不喜歡朝堂,更不喜歡宮廷,連帶着這片寸土寸金的京城,他都有些生厭。只是之前覺得時間還多,他沒想過等衛峋徹底接手了政務以後,他要何去何從,這本書倒是提醒他了。
坐在文華殿的偏殿,也是他自己的書房裏,江遂攤開一張宣紙,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水。
“撲棱棱——”
還沒下筆,就聽到鳥類翅膀扇動的聲音,一時間,江遂還以為自己聽到了世子飛來的聲音。
他愣愣的看向窗外,卻什麽都沒看見,自嘲的笑了一聲,江遂搖搖頭,又坐了回去。
看來他還挺想念那小東西的,剛回來就有幻覺了。
世子站在最高的房梁上,兩只翅膀緊緊縮在身上,盡量減小自己的占地面積,這樣,江遂就看不見它了。
等到江遂從窗邊回去,它才劫後餘生一般的放松了翅膀。
吓死鴿了。
往常它也是從這邊飛的,但江遂下朝以後很少直接回文華殿,一般都是去武英殿,就算回來了,他也是在正殿待着,或者回去睡回籠覺,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條路線上。
踩着房梁,世子苦惱的低下頭,用爪子前後劃拉了幾下房梁。
這條路線是從王府到皇宮最近的路,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沒有老鷹,不經過禦獸園,而且完美避開了江遂平時有可能去的地點,以後要是不能從這裏飛了,它該往哪飛?
若是哪裏都不能飛了,那它以後上哪去吃全糧宴?
江遂對它是好,可他沒有貢米啊!家裏都是普普通通的粳米,一點也不知道注意鴿的營養均衡!
太沮喪了,它甚至小小的發出了一聲低落的“咕”。
江遂剛寫了倆人名,就聽到外面有鴿子叫,他立刻放下筆,又來到窗邊,世子認得他的腳步聲,頓時吓得撲騰飛起,一個鹞子翻身,上了房頂,然後用鴿生最高速度晃晃悠悠的往衛峋平時定點投喂它的地方飛去。
如果這是身處天堂的最後一天,那它一定要吃飽了再被抓住!
江遂看着仍然空無一物的院落,他不信邪,還伸出腦袋,往天上看了看,別說鳥,連只蟲子都沒有,他覺得奇怪,不禁回身問給他研墨的宮女,“剛才外面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飛過去了?”
宮女拿着墨錠,手腕不停的轉着圈,她裝傻的擡起頭,“是嗎,奴婢沒看到,王爺說的是什麽,外面嗎?”
江遂:“……”
這個宮女是衛峋送過來伺候他的,怎麽現在看起來,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樣子。
本月十五有祭祀大典,每三個月,宮中都要辦一回,這種活動本來除了皇帝,還應該有皇後來主持,皇帝帶着群臣祭祀,皇後帶着後宮和宗室女眷祭祀,然而別說皇後了,就連老皇帝留下來的後宮,都已經被衛峋趕出去了。若沒有意外,這個月的祭祀大典還是由祝韶長公主來主持。
每次的祭祀就算是走個過場,全程不過一個時辰,但由于上個月剛出現了地方災情,這個月就要格外的重視一些。
下午,左相和右相都被召進了宮中,衛峋要跟他們商量祭祀大典的細節,本來也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沒多久,兩個丞相就從武英殿裏走出來了。
一路沉默的出了大門,左相正琢磨着怎麽教訓一下身邊的老匹夫,剛走到漢白玉石階上,突然,他的腿被人絆了一下,眼看着左相就要摔下去,成為右相時常罵的老菜頭本頭了,一個侍衛眼疾手快的伸出胳膊,挽救了左相的這把老骨頭。
左相站直了,第一件事不是道謝,而是張牙舞爪的沖向右相,“無恥之徒!你、你給我站住!”
右相又不傻,他快步下了臺階,那邊激動的左相還被侍衛攔着,給了左相一個輕蔑的眼神,他才施施然的走了。
出了左相的視線,他腳步一轉,沒有離開皇宮,而是去了文華殿的方向。
這就是他突然絆了左相一腳的原因,他不想讓左相看到自己去見攝政王了。
好吧,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看看左相那張老臉,摔一下會不會反而看着順眼一些。
……
文華殿裏,江遂正在看着那張寫好的宣紙發呆。
親信三人,門生六人,能為他所用的、屬于他的私兵,七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攝政王用來只手遮天的勢力們。
江遂有種捂臉的沖動。
難道他真的要拿這張紙去向衛峋表忠心嗎?這也太不夠看了!
可是……這确實就是所有忠于他的人,再多一個,江遂都寫不出來了。
朝臣看似和他關系好,實際上只是害怕他手中的權勢,若有另一個比他厲害的人出現,他們會立刻抛棄他,轉投對方。下屬們聽他的話,是因為在其位、謀其政,換個人當攝政王,他們照樣聽話。
包括地方的勢力、京城的富商、還有那些公卿之家,他們一個個都巴結着他,可那又如何,大家都是趨炎附勢,沒有誰是對他這個人、真正的存有一分真心。
字跡已經幹了,江遂呆呆的坐着,半晌,他伸出手,慢慢撫過這些被他親手寫下的名字。
就算是這些人,在書裏也有一大半都背叛了他呢,剩下那一小半,有的還沒來得及背叛,就已經死了。
江遂不禁有些懷疑自己,他真的就這麽不堪嗎?以至于活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除了何雲州,贏不來再多一人的真心相待。
過去是惡意,現在是惡意,而明晃晃的書籍也在告訴他,未來,還是惡意。
他這一生,總是與惡為伍,無人願意施舍他善良,無人願意交托他生命。
暮色的餘晖映照在江遂身上,淡金色的夕光混着輕盈的微塵在他如羽的睫毛上跳舞,夕陽裝飾了他的美好,給他鍍上了一層凡人似乎冒犯不得的暈染,宮女不知道江遂為何看起來如此傷心,她只是看呆了。
攝政王有一副好皮囊,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可她一直不知道,江遂原來是已經好看到了這種地步,斯人如畫,不外如是。
突然,一個太監走進來,“王爺,右相求見。”
剛剛還四十五度低頭明媚憂傷的江遂,蹭一下就站了起來,站的太急,宣紙都被他弄皺了,他又趕緊彎腰去整理宣紙,然而一個沒控制住力度,宣紙破了,他慌亂的把整張宣紙都拿起來,這時,胳膊不小心碰到擺在一旁的鎮紙,咣,陛下賞賜的高祖遺物——黃玉琴式鎮紙,掉下去摔碎了。
江遂:“……”
宮女:“……”
斯人如畫,只是現在這畫的名字叫《清明上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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