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欺騙
一海碗的長壽面下肚, 衛峋哪還有胃口吃別的。
于是,他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江遂大快朵頤。
江遂也是夠穩的, 被衛峋凄凄慘慘的看着, 仍然能面不改色的張嘴繼續吃。
等他吃完了,衛峋的怨氣都沒消,把碗筷都留在飯廳裏,江遂帶衛峋來到偏廳,在衛峋坐着生悶氣的時候,一根紅繩串着的木牌突然掉落在眼前, 淡淡的香味鑽進鼻子裏,他盯着不斷晃動的木牌看了兩秒, 然後倏地伸手,把木牌抓在了手裏。
跟小貓捕獵似的。
江遂笑了笑,然後坐到他身邊,衛峋正在看木牌上寫的字,驀地, 江遂溫柔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生辰快樂呀,陛下。”
往年也有生辰禮物, 有時是南海罕見的珊瑚礁,有時是昆侖才産的雪靈芝, 每一個都價值千金, 但每一個,都沒什麽新意。
衛峋收到以後,會愛不釋手的玩上兩天,等兩天過了, 他就會讓秦望山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一是怕放外面放壞了,二是,這些東西他滿宮殿都是,多放一個、少放一個,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跟那些寶物比起來,這塊木牌随便的像是打發叫花子。
正面是一句古人留下的詩句,雖然衛峋以前沒聽過,但他看得懂,翻譯過來,大致就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另一個意思,看完了,衛峋把牌子翻過來,發現反面幹幹淨淨,只有右下角刻着一個小小的峋字。
這字跡歪歪扭扭,和正面的熟練刀工大相庭徑。雖然隐隐能看到風骨,但因為刻字人是新手,還是免不了的留下了許多瑕疵,衛峋諱莫如深的望着這個字,半晌擡起頭,意味不明的問:“這是你刻的?”
說起這個,江遂有點臉熱,“嗯,本來想刻一條龍上去,後來發現,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握着木牌,衛峋低低的笑起來,江遂被他笑的更加沒面子了,他默默坐在凳子上,過了好半天,才聽到衛峋輕嘆般的說道:“謝謝阿遂,朕很喜歡。”
江遂心念一動,他突然問:“喜歡什麽?”
“喜歡這個禮物,”衛峋回答的很痛快,頓了頓,他又勾起唇角,“也喜歡阿遂。”
衛峋總是把“朕離不開你”、“朕喜歡太傅”、“朕和阿遂情深義重”這種話挂在嘴邊,說得太多了,所以沒人會往另一個方向想,就像現在,明明是一句告白的話,可從衛峋嘴裏說出來,就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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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遂都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認真的。
望着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江遂也扯了扯嘴角,“陛下喜歡就好。”
衛峋當然喜歡,他正琢磨着是直接戴在脖子上,還是貼身放在懷裏。
長樂寺出品,必屬精品,這上面有長樂寺的标記,所以一打眼,衛峋就知道這是個護身符,木牌是寒碜了點,可江遂的這份心意,沉甸甸的讓他歡喜。
衛峋糾結的時候,江遂已經站起了身,“我去拿些酒過來,喝過酒,我再送陛下回宮。”
說完,江遂就走了,衛峋這才察覺出來一點不對勁,晚飯江遂滴酒未沾,反而是吃完了,才想起來和自己喝酒,而且,江遂以前從不和衛峋喝酒,因為他知道衛峋不喜歡,怎麽今天變了?
想不明白,衛峋耐心的等了一會兒,卻還沒見到江遂回來,他坐在偏廳,往旁邊一看,就能看到江遂的書房。
自從把落梅司的人撤回來,衛峋就一直在告誡自己,不管有多想監控江遂的一言一行,都要忍着,沒人喜歡被監視,不能因為江遂總是寵着他,他就無法無天了。
然而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衛峋想起幾天前江遂明顯在隐瞞什麽的動作,又想起今天他透着怪異的行為,最終,還是沒克制住,站起了身。
像上一次一樣,衛峋只看,不動任何東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江遂的書房好像和七天前一模一樣,書本的擺放、毛筆的位置,全都一樣,就好像江遂自從那天以後,再也沒進來過一樣。
越來越怪了,衛峋擰眉,不再猶豫,直接拿起那本欲蓋彌彰的書,果不其然,那張被江遂藏起來的信紙就在下面。
信紙字跡有些許的潦草,但不妨礙,衛峋只用了兩眼,就把這封信看完了。
然後,他的睫毛顫了顫。
像是不相信一般,他又從頭開始看,一字一句,細細的讀,不放過每一個筆畫。
這是一封……辭官表啊。
是江遂七天前就已經寫好的辭官表,在他因為江遂要為他慶祝生辰而雀躍歡欣的時候,就已經躺在桌案上了。
衛峋靜靜的看着手裏的信紙,他沒有立刻發脾氣,而是先開始思索,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是說好了嗎?要試一試。
明明之前一切都好,為什麽,為什麽這麽突然?
猛然間,衛峋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江遂出現在鳳闕臺的那一幕。
不止鳳闕臺,還有游湖、長壽面、包括剛剛江遂送給他的護身符,江遂一反常态的做了很多從未做過的事,可笑他把這些當做江遂對他的心意,殊不知,這些都是離別的前奏。
手中信紙像是慢動作一般被緩緩捏皺,猛地,衛峋收緊了手指,信紙徹底報廢,邊緣處還破裂了幾個口子。
而衛峋都沒注意到這些,因為他想到了江遂做這些的原因。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告別,那麽,接下來的,就是一場單方面的離別。
衛峋這些年的風頭越過了江遂,後者也有意低調,所以大家已經不記得了,江遂是才子,是運籌帷幄、護住幼年帝王的攝政王。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為達目的,他可以織起一張大網,無聲無息的将每個人都算計進去,直到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今天告別,自然是因為今天就要離別,衛峋不答應又如何,江遂已經做了決定,那麽,管他是不是皇帝,他都只能接受。
長壽面和護身符是麻痹他的毒/藥,而即将捅入他心髒的刀,便是——
江遂端着酒回來了,他把酒壺和酒杯放在桌子上,倒酒的時候,衛峋從旁邊走過來。江遂倒完酒,才擡頭問他,“你去哪裏了?”
衛峋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心中翻江倒海的怒意克制下來,陰沉沉的垂下眼,看着安靜擺在桌子上的兩杯酒,他扯了扯嘴角,明明是笑,卻無端讓人發涼。
“這是什麽酒。”
江遂自然發現他的情緒不對勁了,他怔了怔,先回答道:“府裏下人釀的竹葉青,加了許多藥材,喝了對身體好。”
“是嗎?”衛峋擡眼,語氣越發的溫柔,可是臉色也越發的可怕,“都有什麽藥材,阿遂說與朕聽聽。”
和他對視,江遂竟然有種被毒蛇盯上的陰冷感,他的身體頓時僵硬,再也沒法與他正常的對話,他張了張口,聲音中有不作僞的惶恐,“你……你怎麽了?”
他的表情太無辜,如果衛峋沒有看到那封辭官表,說不定就信了,這個表情是壓倒衛峋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再也沒法克制自己,猛地踹向桌子,整張桌子應聲而倒,酒杯摔碎在地上,裏面的酒全都灑了,在地上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跡。
摔砸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江遂這下是真的害怕了,他從沒見過衛峋發這麽大的火,他下意識的看向地上的酒,下一秒,他被推向後面,身子猛地撞向牆壁,江遂疼的臉色都白了,等他緩過疼痛,看向眼前,才發現衛峋已經赤紅了眼。
衛峋把他困在牆壁上,但這個動作一點都不旖旎,甚至充滿了殺氣。
“為什麽騙我?”
“為什麽我都那麽低聲下氣的求你了,你還是要走?”
“你用陪我一天,換我一輩子都再也看不到你,江遂,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
衛峋的吼聲震的江遂腦子發蒙,他的心跳從沒那麽快過,又快又重,像是承受不了這些對待,做回光返照一般的狂歡。衛峋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按得他緊閉雙眼、疼到想要吸氣。
聽着一句又一句的質問,江遂驟然睜開眼睛。
他的氣勢不比衛峋弱,這輩子,衛峋就沒看到過江遂用這麽冷的目光望着自己。
“誰規定過,你求了,我就要答應?”
“我就是騙你了,就是要走,憑什麽你不願意,我就一定要委曲求全?!”
衛峋已經被他氣笑了,“留在我身邊,我對你的好,在你看來,是委曲求全?”
“難道不是嗎?”江遂直視着他,“我從不喜歡朝堂,從不想做什麽攝政王,你口口聲聲說對我好,把我綁在這裏,讓我每天為了你的天下當牛做馬,如果這就是你的好,那我也想求求你,別再對我好了!”
衛峋以為那些下了藥的酒是刀,可他錯了,這些出自江遂口中的話才是刀,每一句都插在他心髒最柔軟的位置上,讓他鮮血淋漓,讓他痛徹心扉。
衛峋愣愣的看着他,平心靜氣了那麽多年,江遂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突然把壓抑的情緒全都爆發出來,血壓升的太高太快,導致他眼前一陣陣發黑,胸口也不斷的起伏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示出一丁點弱來,他惡狠狠的望着衛峋,仿佛衛峋是他最恨的人。
衛峋的眼睛更紅了,也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憤怒,“你不喜歡,可以告訴我。我早就長大了,我不止一次說過,不管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你不想做攝政王,沒問題,我明天就撤掉攝政王這個稱號,你不想再上朝,那我就給你另起一個封號,讓你做一個閑散王爺,如果你不想做王爺,那便再換。”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白丁也好,高官也罷,你在我眼裏只是阿遂,是我最在乎的阿遂,這世上沒什麽是我不能給你的。沒發現你早就累了,是我不好,是我該死,我改,你不要再想着離開了,好不好?”
肩膀已經夠疼了,萬萬沒想到,衛峋還能讓他更疼。
感受着心裏密密麻麻的酸痛,江遂深吸一口氣,他垂下眼睛,斬釘截鐵的說道:“不好,這個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的語氣太堅定,被他這句話刺激到,衛峋僵了一瞬,本來就緊緊按着江遂的雙手更加用力,幾乎要把他箍到窒息。
“你、做、夢!”
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句話,衛峋吼道:“我絕不可能讓你離開!”
“我是天子,我讓你在哪裏待着,你就必須在哪裏待着!”
吼完這句話,衛峋突然覺得力氣在流逝,他晃了一下身子,像是剛剛察覺,他驚愕的望向江遂,後者的身形已經不太真切了。
他還在往前伸手,可是他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腿一軟,他往後面倒去,江遂立刻伸出手,把他接住,只是他力氣不夠大,被衛峋墜的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衛峋的頭被他護在懷裏,沒有磕碰到。
衛峋努力睜着雙眼,他的手還抓着江遂的衣服,視線變得模糊,江遂的臉忽明忽滅,他看到了江遂平靜表情之下隐藏着的酸澀,他想說什麽,但是蠕動的唇瓣始終發不出聲音。
江遂抱着他,一只手托着他的身體,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他也沒料到,竟然會鬧到這個地步,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他不想讓衛峋帶着他的惡語繼續生活,更不想讓衛峋對自己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些氣話上。
深深的呼吸着,江遂眼睑顫抖着閉上眼,然後又慢慢睜開,“對不起。”
衛峋還睜着眼,這說明藥效沒有徹底發作,他還能聽到江遂的話。
“我不怪你,從來都不怪你。”
“如今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想要離開,也是我的一己私念。我這一生,總是為別人活着,前面為姐姐和弟弟,後面為你,只有小時的幾年,才是我自己的日子。今天看你笑的那麽開心,那麽快活,我也好想體會一下啊。”
江遂彎下眉眼,可是任誰看了,都覺得他快要哭了,“別恨我,如果連你都要恨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縱然百般壓抑,可兩行清淚還是流了下來,一滴落在了衛峋的眼角上,溫熱的淚水在空氣裏流淌過,立刻變成了懾人的冰涼。衛峋用盡了力氣,想要說出阻止他的話,可是,濃重的疲憊已經席卷了他,在眼睛徹底閉上之前,他聽到江遂的聲音越來越遠。
“不要遷怒別人,峋兒乖,睡吧,等到明天醒來,一切便還是照常的。”
這句話結束以後,衛峋的世界就變成了一片黑暗,他再也感知不到外面的動靜,偏廳安靜下來,大門敞開着,桌椅東倒西歪,竹葉青的香味籠罩着整個屋子,碎瓷片的殘渣靜靜躺在地上,清冷的月光從大門照進來,照亮了這一室的狼藉,也照出了衛峋無知無覺的身形。
他側躺在地上,雙眼緊閉,右手努力的往前伸,仿佛在抓什麽,卻又絕望的抓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都給我哭!(叉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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