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背信

翌日。

晨曦時刻,天色将明,涼意未散,早起的鳥兒開始在樹梢鳴叫。

李年迷糊着眼,打個哈欠,起身去小解。

昨日,趙從在外頭站了大半宿,他也陪着到了後半夜才睡,如今腦袋還有些發懵。

他搖了搖頭,開始打水洗漱。

此時雖還早,但雲溪宮的宮人們早已經開始井然有序的忙碌。

李年收拾妥當,在外頭瞧了瞧,正殿那頭還沒有動靜,想是皇帝和貴妃還未起身。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轉身便去向小廚房要了些水和吃食,給趙從端去。

他推開門,将東西放好,恭敬道:“殿下”

良久,才聽到床上的人輕聲嗯了一下。

趙從坐在床頭,頭發松散、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見着李年,張口便問:“皇後呢?”

李年聽得莫名其妙,他撓了撓頭,道:“殿下,您說的是孝嘉皇後?”

孝嘉皇後早于七年前便去了,殿下突然問她做什麽?

“糊塗!什麽孝嘉皇後?朕——”

趙從忽然頓住了,他瞧了瞧四周的擺設,又瞧了瞧李年,一雙眼睛漸漸開始清明。

這裏不是紫宸殿。

他靜默了一會,掀開被子,起身走到盛滿水的銅盆前,彎身,将臉埋了進去。

“陛下,我不想做皇後......”

“這孩子為何要來,我不要他。”

“你留不住我的。”

“我要走了。”

......

趙從耳邊又響起前世她的這些話。

她的态度是那樣的決絕,聲音是那樣的冷漠。

他仿佛永遠也暖不熱她的心。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頃刻之間就要淹沒了他。

“殿下!”

趙從猛地将頭從水裏擡起,開始輕聲喘氣。

他臉上和額前的發絲上沾滿了水珠,正随着臉頰往下流,下巴、喉結、鎖骨,随後沒入衣領。

李年在一旁猶豫道:“殿下,您——”

趙從淡淡道:“怎麽?怕我将自己憋死?”

李年趕忙搖頭。

趙從低頭看了會兒水中自己的臉。

年輕,稚嫩,臉色之中帶着一絲蒼白,因為從小備受欺負,眼神中盡是陰郁和不滿。

他冷笑一下,良久,才開口道:“許久沒見父皇了,咱們一會兒便去拜見他老人家。”

李年張了張口,點頭稱是。

殿下如今的氣勢太過攝人,跟從前全然不同,就連常年跟在身邊的他,也不敢有半分異議。

他伺候着趙從梳洗,随後便要将端來的飯菜一一擺開。

“不必了。”

趙從站起,掀開窗戶一角看了看對面,随後轉身,擡腳往正殿那頭走去。

李年急忙跟上去,越是走近,他心中越是慌亂。

以往殿下偶爾見了陛下,總是惹他生氣,随後自己這個伺候的人也要跟着受罰。

那些板子打在身上,毒辣辣的疼,他可不想再挨打了。

他看着趙從的臉色,給自己壯了壯膽,忍不住開口道:“殿下,陛下和貴妃娘娘還沒醒呢,要不,咱們晚些時辰再去,也是一樣的......”

他好說歹說,可趙從似乎未聽見一個字,眼睛眨都不眨,徑直往正殿去。

李年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想阻止卻又無計可施。

他在心裏拜神求佛,但願陛下今日心情好,不要降罪于殿下才好。

終于到了正殿,他擡眼看去,只見殿門緊閉,數十名宮人分列兩側,手中端着銅盆、手帕等一應洗漱用具,等着裏頭傳喚。

守在門口的孫和志聽下頭的人說,來了兩個不相幹的人一直在門口站着,不知想做什麽。

他連頭都沒擡,伸手便吩咐兩個宮人,去将那兩個人擡下去,領二十板子。

無故往陛下跟前湊,一律按驚擾聖駕處置。

那兩個宮人剛要上來拽人,卻見是七殿下,互相看了看,不敢上前。

他們不敢大意,轉身便去報告給孫和志,“孫公公,您瞧——”

孫和志正在注意着裏頭皇帝的動靜,聽他們這樣講,有些不耐煩地轉頭去瞧。

卻見原來是趙從,他臉色有些蒼白,比自己上一次見着他時還要瘦弱許多。

他見着他,竟笑了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孫公公。”

孫和志被唬了一跳,側過身子,忙道不敢。

他心中驚疑不定,今兒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不成?

七殿下可是和陛下說話都夾槍帶刺的人,往日何曾見過他這樣好說話過?

他忙道:“殿下怎得來雲溪宮了,可是有什麽事來找貴妃娘娘的不成?您來得不巧了,陛下和貴妃這會兒還沒起呢。”

趙從垂下眼睛,暗自冷笑,果然貴妃未将自己住在雲溪宮的事兒告知陛下。

他擡頭道:“我因身體不适,貴妃便留我在雲溪宮養一陣子,昨日聽說父皇來此,因時辰已晚,不便打擾,今日特地前來請安。”

聽到此處,孫和志難免有些驚奇,貴妃何時與七殿下走到了一處?她一向是不怎麽理會他的。

而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七殿下竟主動前來向陛下請安?要知道,從前便是因他言語多有冒犯,才讓陛下愈加不喜歡這個兒子。

他看了來看頭上的日頭,是挂在東邊的沒錯啊?

“孫公公,陛下醒了。”

孫和志忙揮手讓伺候的宮人進去,轉身對趙從道:“殿下稍等,容奴才進去回禀陛下。”

“有勞公公。”

孫和志手持拂塵,彎身進去,只見皇帝趙深正由貴妃伺候着梳洗穿衣。

他見着他,開口便問:“外頭是誰?”

“回陛下,是七殿下,他說......要來給您請安。”

正在給趙深系腰帶的連偀手一用力,腰帶便緊了些。

“陛下恕罪。”

趙深拍拍她的手,道:“無事。”

連偀将腰帶系好,站起身來,對着他施了一禮,道:“陛下,臣妾有一事忘了告訴您,是關于七殿下的。”

她附耳将昨日之事說了,然後告罪:“子穆莽撞,沖撞了七殿下,臣妾在這裏替他向陛下請罪。”

說着,便要跪下去。

趙深擡手将她拉到自己身邊,摸摸她的頭發,道:“這也跪那也跪的,也不嫌累得慌。”

連偀溫柔一笑。

趙深起身,道:“朕去上朝,回頭過來陪你用早膳。”

“是。”

趙深起身,擡腳大步朝門外走去。

趙從早在那裏跪着了,見着他出來,彎身磕了個頭,道:“兒子見過父皇,父皇萬安。”

他将頭抵在地上,涼意順着額頭傳入五髒六腑。

許久,才聽頭上傳來一句:“起來吧,你身子不好,地上涼,沒得再凍着。”

“謝父皇。”

趙從起身,擡頭。

只見他的父親,當今大恭的天子身着明黃色的朝服站在他面前,一雙幽深的眼睛正在上下打量着自己。

趙深自十歲登基,一路削三藩、除奸臣,數次親征漠北,開創了這難得的太平盛世,是一個人人稱贊的明主。

可是對于趙從而言,這位人人尊敬的天子卻是那個造就自己與母親人生悲劇的仇人。

他恨他。

所以前世,他在即位後,一直在用全力向天下證明,他比他的父皇更強,更能當好一個帝王。

擴張疆域、整修吏治、發展經濟,他樣樣做得出色,他在位期間,大恭走向新的繁榮。

只可惜......

他斂起臉上的神色,不再去想。

趙深見他面上算是恭敬,背着手,嘆氣道:“朕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來主動找朕。”

趙從擡首,道:“往日,是兒子的錯,兒子惹父皇傷心了。”

趙深轉身,指着他對孫和志奇道:“朕沒聽錯吧?老七他竟然在給朕認錯?”

孫和志笑道:“您沒聽錯,陛下,七殿下從前年輕不懂事,如今算是長大了。”

“是嗎?”

趙深轉身,用手拍了拍趙從的肩膀:“瘦了。”随後道:“等朕下朝回來,再來找你說話。”

趙從垂下雙眸,跪下:“是。”

趙深悠悠地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麽,擡腳離開。

“萬歲爺起駕——!”

衆人簇擁着皇帝的銮駕離開,慢慢地走遠了。

“殿下?”直到完全瞧不見他們的影子,李年才扶着趙從站起來。

趙從望着銮駕消失的方向,目光沉沉。

“七殿下。”連偀已經收拾完畢,從裏頭出來,看着他的眼神裏帶着複雜。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趙從竟然入了陛下的眼,他往日對這個兒子并不在意的,可方才在裏頭聽着,分明是上了心。

她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有些猜不透皇帝心中在想些什麽。

趙從聽見聲音,轉身,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躬身道:“貴妃娘娘安好,多謝貴妃娘娘容兒臣在雲溪宮小住,兒臣心中着實感激。”

連偀笑笑,道:“這是應當的,殿下要什麽,只管告訴本宮身邊的紅葉便可。”

“多謝貴妃。”

趙從說罷,便忍不住輕咳兩聲。

連偀忙道:“早上天涼,殿下還是回屋歇着吧,等陛下來了,本宮再差人叫你。”

趙從道:“多謝貴妃,兒臣告辭。”

說着,便帶着李年轉身離去。

待他走遠,連偀才沉下了臉,朝身邊的綠蕊吩咐道:“照着前頭兩位皇子的規制,将東西都給他送過去,順便再請太醫給他瞧瞧。”

綠蕊疑惑道:“可陛下并沒有說什麽呀?”

“你糊塗!”連偀轉身進去,沒好氣道:“等陛下開口的時候,那便晚了,快去。”

“是。”

連偀坐在塌上,用手撐着腦袋,看着眼前這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陷入了沉思。

......

趙從由李年扶着回去,在經過偏殿時,看見連草正坐在廊下,她瞧見他,神色有說不出的古怪。

他笑笑,朝她微微颔首,道:“二姑娘,往後,咱們說不定在外頭也要時常碰面了。”

說完,不等連草的反應,他便擡腳進去了。

連草氣鼓鼓的,忍不住将手中的狗尾巴草猛地扔在地下。

這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她昨日就不該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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