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驚山(5)
形勢已經朝着“驚山鳥”一方傾斜過去了。
卓吾空張着一長嘴,那張嘴在坊間巷口叫罵還算靈便,遇到這個時候真的是有口也說不清楚!更主要的是,驚山鳥說對了一件事,就是他們兄弟跟辛鸾辛襄兄弟根本不熟,這樣的多管閑事,就連他反觀都覺得自己心懷叵測!
情勢就在這裏僵持住了。
天時與地利,鸾鳥踩着胭脂的屍體煽動着翅膀,全然是攻擊的狀态,而卓吾和“驚山鳥”與辛鸾各保持着距離,在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時,誰都不肯妄動腹背受敵。
鬼影的森林的廣袤黑荒,四方暗幕,叢林中忽然再傳聲響!
“驚山鳥”敏銳地回頭,緊接着倒吸了一口氣。
來人一身檀木牙白,踏着雪從夜幕裏緩緩走來。
他難以置信地嘶聲叫道:“其他人呢?”
那人閑雅地回他,“都死了。”
辛鸾這才舉着刀膽寒着把目光迎了過去,只見鄒吾手中已經沒有了劍,他款步從容而來,行走步态都一如他剛才的招數攻擊,側峰走劍,迅疾回防,一攻一擊都都優雅輕巧得漂亮,可一招一式都也有讓人汗毛豎立的驚悚。
沒有人攔着他,自從他出現,就代表形勢已經完全逆轉了:他既然能将十個“驚山”全數殲滅,自然不差這最後一個,辛鸾驚慌地往後倒退,鄒吾卻立刻停下,風雪裏,他盡量輕柔地對他說,“殿下過來。您後面是懸崖,太危險了。”
三個馬身外,辛鸾這才有機會看清這個殺人者的面龐,并不多醜陋,也并不多英俊,除了雍雍清雅的氣度,五官寡淡得幾乎平庸。
而他對他說話,就像對着一個不懂事的別家的小孩子,彎着腰,輕巧地對着他說他要帶他去買糖。
辛鸾心中忽地湧起萬千悲涼,喘息間,他把手裏的緬刀舉了起來——
·
這個孩子面對三個高手舉刀的樣子何其可笑,若不是見者太少,恐怕誰都要挨個輕嗤一番。可卓吾分分明明看見哥哥愣住了,雖然那一霎的僵愣很快被他掩飾掉了,可是他卻還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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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了他最溫柔的聲音,半絲都不想吓到眼前人一樣地問他,“殿下,是我們哪裏做錯了什麽嗎?”
辛鸾忽地一陣耳鳴,鸾鳥驚叫着圍着他,他拿劍指着鄒吾,恨聲道:“你少用這個腔調跟我說話!我能信任你們嗎?!”
辛鸾的慘敗慘白的面龐迅速呈現出可怕的赤紅色,雪珠撲在他的臉上融化成潺潺的熱汗,再于打濕的發絲上結出新的冰晶,他嘶聲,聲音悲怆得幾乎要咳出血來,“我問過你了!我在茅屋就問過你了,你說是騰蛇叛亂!剛剛’驚山’追來,你又閉口不談!現在呢!現在你要說什麽?說是我叔叔殺了我父親嗎?……你三番五次,讓我怎麽信你?!”
鄒吾還沒說話,卓吾卻已經忍不住了,“哥!都怪你!我說讓你都解釋給他聽!你看他現在,這還怎麽解釋?!”
鄒吾沒有理會弟弟。
他知道辛鸾是吓壞了,這樣危急的關頭,一方素昧平生,一方居心不良,随便換個孩子來也都該崩潰了,哪裏還知道該來信任誰?可他還是收斂了身上所有的殺氣,踏上一步,極盡溫柔、默不作聲地,朝着辛鸾伸出手——
“驚山鳥”是突然出手的,見他們三人僵持,“锵”地彈劍殺出,卓吾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跟辛鸾糾纏,猛地化形為虎擋在了鄒吾一側!
變生肘腋,何其兇險!
卓吾忍不住了,以虎身口吐人言,咆哮道,“哥!你怕他傷心編了話,他居然要疑心你成這個樣子,你還管他做什麽?!讓他把刀還我!我們這就走!”
鄒吾:“殿下……”
卓吾:“哥!!!”
話說到這個地步,還夫複何言?!
他們兄弟二人不計生死,從王庭到這裏一路護持,雖有一時沖動的嫌疑,但這一夜也是壓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他們不是大人物,但也有自己的尺度底線,平生最惡恩将仇報之人,見辛鸾此時對他們沒有感激,只有生疑,就算他們還有幾分涵養,但誰能不去寒心?
山風狂嘯。
風雪裏,鄒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擡頭時,全然沒有了剛剛的溫情脈脈。
“殿下,臣可以走,不過有些話總是要說明白的。”
說着他甩手,“啪”地把一塊鐵質令牌摔在了辛鸾腳下!
“我受公子襄所托不假,然信物無多,只有手中這個刻着’齊’字的令牌,信不信由着殿下。”
他看着他,那一眼幾乎殺機畢露,“‘驚山鳥’拿公子襄來說項,那我也來說——卑職且請殿下好好想一想,若今日真是騰蛇外賊入侵,王庭之外還有十萬大軍,就算敵人強悍,神京複克也不過就頃刻之間——你哥哥,又何必讓你’逃’?——殿下就沒懷疑過嗎?且為何這一逃就是’逃’向萬裏之遠的西境蜀地?您覺得這合常理嗎?”
辛鸾輕輕地搖頭,佝偻下腰,眼神哀痛得幾乎在求他不要說下去。
鄒吾不是不清楚,驚山鳥臨時編造的話漏洞多多,卻只是因為驚山鳥說的,是辛鸾此時最願意信的那一個,所以哪怕他不懷好意,辛鸾也想飲鸩止渴。
而他鄒吾說的,語氣即使再平穩,也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在了辛鸾的身上。
可生死抉擇關頭,他這刀,已不敢不下。
他身體緊繃如弓,一字一句地繼續道,“您若是想不清楚,那我來說。他讓你逃,是想保全你的性命;而讓你逃向萬裏之遠,不再回來,是想保他父親的聲名——他想兩相保全,想相安無事,天衍帝既死,禍事已成,他最希望的,是一張大手草草蓋過他父親的孽,不再提了。”
這話太狠了,太狠了。
辛鸾也沒見過這麽冷靜殘酷的人,他披雪而來,像一座永不消融的冰川,三言兩語剖開了他的親人最隐秘的企圖,說他父親的死亡,說他王叔的背叛,說他哥哥的居心,說他已被抛棄……
“您問我剛剛為什麽不說實話?其實原因很簡單——是因為我說了實話又如何?”
辛鸾痛苦地捂住耳朵,“……閉嘴!”
鸾鳥嘶叫起來,可鄒吾沒有停歇,一劍挑開了那畜生,腳步無聲地向他逼近,“說與不說,不再言者,而在聽者。我說清楚有用嗎?您有可信任依賴的人嗎?有為您效命誓死的兵馬嗎?有威望和能力嗎?亮出你太子的名號,能號令天下的封君封臣為你效命嗎?”
“閉嘴!!!!”
“您除了擔憂和傷懷,什麽都做不了,所以卑職實在沒有道理在緊急關口與您細說,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明證嘛……”
而同時,鄒吾伸手,大步突前——
可倏地,辛鸾擡起兵刃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
就差一點,鄒吾就能抓住辛鸾了!
剎那間,他的瞳孔猛縮,一只手狠狠地頓在了空中!
辛鸾聲嘶力竭,“我讓你走開!聽到沒有!”
他拿着刀,痛苦不堪地搖着頭,“我不怕死,你不要逼我,我可以跳下去……”
鄒吾瞬間就不敢動了。
有血潺潺地從辛鸾的嘴角流出來,那是剛剛“夜鸮”在他嘴裏扯開的傷口,他深深地看着這個養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稚子,前有追兵,後有懸崖,不堪一擊的孩子蹈踏于生死一線,可他望向他的眼神,神情竟不容輕侮。
鐵青的天幕之下,鄒吾看得心驚肉跳,仿佛看着多年前困于絕路的自己。他不自覺地就讓開了,反手插劍于地,舉手澀然道,“好……我退開,您別做傻事。”
·
相持中,另一邊“驚山鳥”受卓吾阻攔逼近不得,此時也忍不住爆發一聲嘶吼,“殿下!別上當!您父親身受重傷,他還在等您回去!”
這一句何其突然,辛鸾一片死灰的眼睛仿佛驟然燎起了火焰。
只一瞬間,鄒吾就知道自己敗了。
辛鸾睜大了眼睛,那一刻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放聲大喊,“我父王還活着?!”
“驚山鳥”厲聲回吼:“自然!”
那一刻,鄒吾就知道了他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他不假思索地上前,輕盈迅疾地伸手想抓住辛鸾,誰知辛鸾那一刻卻忽地生出赴死般的倔強,架着卓吾的刀刃,猛地後退一步!
只一毫厘!
辛鸾的腳踩在懸崖的邊角,只差了一毫厘!
雪塊和泥土嘩嘩砸下,砸出驚心動魄的聲響!
辛鸾衣襟裏的玉石發出悠悠的光芒,鄒吾投鼠忌器,一瞬間哪裏還敢再動!
辛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急切地叩問,“你既然忠勇,公子襄一人托付就敢帶我出城,那主君之令,是不是也不會不聽?”
果然,鄒吾一下子就被問住了。
辛鸾不傻,他知道眼前人若不是還恪守着禮節對他心有顧慮,一早便擒住了他,也無需在這裏和他糾纏,他橫着刀,刀鋒于脖頸又貼上一分,任絲絲縷縷的血從傷口中壓出來,“那我現在下令:我讓你們讓開,我要和’驚山鳥’回去——我要回家。”
山風鼓蕩嘯厲,辛鸾這一句“回家”,實在是太過怆然。
辛鸾以命相脅,鄒吾還能如何,他的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殿下,您想好了嗎?”
他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懇切道,“我可以退,我本來就只是您的護衛,我和弟弟可以退——可人這一生的路,殿下選完,都是要自己負責的。”
辛鸾鼻子一酸,忽然深望了他一眼。
真正的實力面前,他所能脅迫的,無非是眼前人不想強行違拗他、不想讓他死的心意。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個人,像殺手,又像君子,明明有暗夜裏予取予奪的身手,骨子裏卻有文人的意氣與溫柔。辛鸾茫茫然地,忽然就生出幾分絕望的可惜:可惜這麽一個人?,這樣的能人君子……父王竟不曾重用于他。
最後,辛鸾啞聲點頭,對他道,“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承擔。”
·
話到此處,鄒吾只能退了。
他于風雪中深吸一口氣,喝令着卓吾,一起退了。
卓吾負氣地看了辛鸾一眼,本來想要回他的刀的,但轉念一想又算了。不僅是辛鸾此時正擎着刀在自己脖頸上,更是因為他想着這個傻瓜居然信了驚山鳥,如此回去還不知是囚是禁,要過怎樣的九死一生,武器他雖然珍愛,但送他便送他罷!
鸾鳥拖着尾巴,跟在辛鸾的身後,梗着脖子,沉默無聲卻機警地盯着鄒吾。
可鄒吾自從讓開後就沒有妄動。他站在懸崖峭壁的一邊,垂手于原地。
“驚山”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小心壓制着激動,看辛鸾向他走來,誠惶誠恐地張開了滑行的衣甲,展開手臂,就要将辛鸾納入懷中——
辛鸾是突然動手的。
卓吾在幾步外神色猛地大變,眼見着自己的那把刀被辛鸾插入了“驚山鳥”的胸膛!
誰都沒料到會有這麽一遭,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膽敢在高手面前玩這樣的把戲,簡直無異于在以命相搏!
可辛鸾沒有抖,沒有畏怯,他握着刀柄,溫熱的血噴濺到他的臉上。
他于“驚山”的胸口前恨聲而問:“赤炎非傳召不得入京,你是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熱淚從他的眼裏滾滾而下,他盯着眼前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叛我父王,助纣為虐,是當真還以為躲得過這天誅嗎?”
那“驚山鳥”瞬間就發了狂!垂死中猛地抽出自己的兵刃就往辛鸾身上紮!
鸾鳥撲騰着飛起,鄒吾和卓吾想要去救,卻已經來不及了,一片混亂裏,“驚山”兵刃的已不知是戳在了辛鸾的身上,還是那狂舞的鸾鳥的身上,鸾鳥慘嘶着引首張開了翅膀,五彩的羽毛在鮮血中紛亂驚起,濺出流光!辛鸾一雙手,滿是鮮血,山雪之中,鄒吾來不及分開他們,只聽得清他催剝肝腸的一聲痛喊。那少年在說:“你騙不了我,我知道我爹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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