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降世(1)
齊策一番話說得氣血激蕩,然而後堂中座上三人,聽後卻無人出聲。徐斌是讷讷不敢言,公良柳是閉目沉吟,唯獨申豪不以為意,卻只因顧忌公良柳還在場,沒有貿然開口。
後堂沒有侍婢,只有幾個五大三粗的赤炎軍士,三位有品級的文官武将依照官職自上而下地坐着,手邊各有一盞尚好的茶品。
徐斌小媳婦兒一樣叨陪末座,讓人上的茶雖是好茶,卻茶沫浮蕩,可見整個官衙都跟着他這個司丞恐懼,點茶這樣的細枝末節處便可看出南陽的慌亂不屬來。
齊二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神情陰鸷地掃過一衆人。
這個時候,申豪才慢慢開口,不輕不重道,“齊主事這是開玩笑呢吧。”
他沒再稱齊策為衙內,但是口氣卻依然不善,眼風一瞟,盡是嘲諷,“您見過賊人擄人,還要照顧人質舒不舒坦、高不高興的嗎?鄒吾若有這個心,那還抓什麽人啊?”
申豪說的更符人之常情。
加上他本就是軍旅之人,更有覺悟,知道縱然太子尊貴無極,但是此時已淪為刀下魚肉,斷然不可能再過之前的好日子了。
而齊二被這麽一堵,仿佛被人瞬間拿捏住了三寸,頓時啞口無言。
他神色變了又變,變了又變,最終從信誓旦旦站起來的姿勢,尴尬且悄沒聲息的、又坐了回去。
公良柳眯開一條眼縫,沒有說話。
他知道齊二的分析是對的,他也知道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鄒吾也絕對不會在太子受傷的時候強行趕路。
但是這件事,他和齊二各有難言之隐,都不能明說。
其實此時就能看出濟賓王的高明之處了。
他的高明之處從來都不在于宮變當夜劍指王庭、手起刀落,而是在于宮變之後他毫無遮攔,引禍于鄒吾,昭彰于天下。
今歲時,濟賓王暫代朝野卻遲遲不居主君之位,百官臣僚數次請登大寶,他卻只于王座另設一木椅聽政,且每每一身縗綕,神色哀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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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報敕令日日傳達天下,稱“騰蛇”侵戕先帝、強擄太子,其舉哀發喪之隆備,索繳賊人之痛切,興師動衆之峻烈,簡直聞所未聞。
驚天秘辛,欺一二人已屬不易,濟賓王口污忠臣為國賊,手指義士為奸宄,欺瞞世人,诓騙萬衆,理直氣壯之處,怎一個寡廉鮮恥可以概括!
可偏偏他深谙人心,知道“瞞天過海”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1】,衆人不見濟賓王行為鬼祟之處,只見他大張旗鼓,對賊人絕不姑息,又還怎麽會疑心到他的身上?
而得知內幕與否,就是申豪和齊策推斷分歧的根本原因。
齊策雖知自己判斷無誤,但他有口難言,只能任申豪打壓。
少将軍申豪坐在堂椅中,背脊挺直,就事論事道,“況且南陽附近多山,據豪所知,就有青要、依轱、鲵、豐十數列高逾百仞的高山,齊主事說一句‘搜山’是上嘴皮打下嘴皮,可這偌大的山到底是要誰來搜,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申豪促狹地擡了擡下巴,食指中指并在一處敲了敲桌案,“我們興師動衆而行,主事就能确定可以找到嗎?”
心道:還搜山?你這纨绔爬沒爬過山我都懷疑。
高官、名将、貴子在前,徐斌目眩神迷,自覺卑賤,也不敢站隊,只能在堂上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公良柳此時睜開睧耗的雙眼,點頭,“申小将軍說的有道理。”
齊策瞥了公良柳一眼,不動聲色地心道:這個睜眼說瞎話的老不修!
公良柳神在在地看向申豪,“那依小将軍所言,你以為追查方向應該往何處去呢?”
申豪朝着老大人一颔首,“豪以為應該率先于南下垚關的一路布防,署內現如今應該做的是調派人手,封鎖重鎮。”他沉吟着,斟酌道,“我看賊人留下的地圖更像軍中制式,懷疑鄒吾此人手眼通天,有糧有錢,甚至已經拿到一整份齊全僞造的文書路引,更懷疑他們精通易容之術,易去了形容……”
聞言,齊二看向申豪的目光終于正色。
“申豪未曾參與之前追捕,不知署內是否有關于鄒吾、卓吾身高體态記載呢?若是圖像難索,不如廣傳消息,于去往南境的大路小徑凡有人處,請百姓留意那般體态的三人,一旦發現就近提供消息,私署再予以厚金重賞。”
這一招實在是太狠,這是要化天下與鄒吾為敵,此後凡是留心者,都會成為他們私署的眼線。
齊二一改前态,率先予以肯定,“申将軍此計甚好。”
公良柳沉吟一陣,只能道,“申小将軍所言,甚善。”
齊二聞言,心中不禁冷笑。
他站起身來,換了一副面孔,朝着申豪施禮,“今日清晨是策急躁了,沖撞了小将軍,還請将軍莫怪。”
齊策忽地前倨後恭,申豪不明所以,沒有說話。
齊策卻不以為意,坦然道,“來時見赤炎分列府衙門前,策還以為是将軍玩忽職守,才有言語沖撞。然而方才聽将軍所言才知,将軍殚精竭慮,想此妙計,是毫無懈怠之心的。”
要說齊策也不愧是齊嵩的兒子,能屈能伸處讓人嘆為觀止,一番話說得是有誠懇又動人。
只見他急趨幾步,竟到申豪面前,長揖不起,“國事當前,将軍難免要往南布防。雖說将軍不必策來提醒,也定會勉力救主,責無旁貸,然将軍今日與策一番口角,只怕将軍之後與私署聯絡難免心有隔膜……今日事,是我之錯。将軍與我生隙事小,剿虺難竟則事大,若真的因小失大,策日後便是邦國之罪人,故而,策還請将軍不要計較策今日失儀之處,将來砥砺捕賊,合作無間。”
申豪看着齊策這一套路數,有點懵。他靜默了片刻,起身,扶了一把,尴尬道,“主事嚴重了。”
再之後的定策便順暢了許多,申豪與齊二兩人推讓了一番,之後便是迅速敲定由齊策暫時坐鎮後方,申豪先行一步率先布防,而申豪的關于賊人體态身形的的提議,也被齊策迅速采納,還說不出兩日必會登上邸報。
少年人任事痛快,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定好計策,齊策似笑非笑地回身,看了公良柳一眼,“不知公良大人以為如何?”
公良柳不動聲色地看着,還能如何,只說,“就照你們的辦吧。”
說着,申豪也不遲疑,披風一揮,領兵去了。
齊策卻安然地坐回原來的座位,擡起茶盞,悠哉悠哉地抿了一口,“大人今日來得好生及時啊,濟賓王曾言,老大人年歲大了,若非必要,不要擾您視事。”
齊策是個能人,說話間另起策略,一招化敵為友使的是眼花缭亂。而此時,是他和公良柳過過招的時候了。
公良柳揣着手,閉着眼,慢慢道,“你且放心,申将軍與你皆在韶年,英姿勃發——老夫當避路,放你們出一頭地也。”
公良柳不接他的鋒芒,這話說的看似明白,可因為帶上了申豪,又含糊其辭了起來。
老人的聲音含混,不辯敵友,只聽他說:“老夫年紀大了,已曉谕生死之道,知‘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你年紀尚小,只知侵略如火,不懂不動如山,殊不知今日之炙手可熱,是以璀璨換長生,難以久矣。”
齊策心中冷笑:好嚒,好匹夫,你吓唬我。
嘴上卻說,“後生受教。”
公良柳将目光轉向他,渾濁的目光露出悲憫:他知道他并沒有聽進去勸。
申豪或許疑惑濟賓王為何給齊二小兒如此大的權限,但是公良柳卻不疑惑。他知道,齊二明裏領的是追查鄒吾的差事,其實暗裏,太子才是他之所欲,他是濟賓王的刀,只等擒住含章,引刀一快。可在公良柳看來,齊策不過是他孫兒那般年紀,此時卻已替那無恥之徒行這如此無恥之事,他見了,真是既氣憤,又痛心。
權勢不分善惡,難擋而已矣。公良柳知道自己勢單力薄,雖然他受托于公子襄,然公子襄之上還有濟賓王,他來南陽,知道自己只能其中斡旋,靜觀其變,逆求不得。
而這中堂之上的四人,宛如古時典型的狂者、狷者、中行者,少年人銳意進取,乃狂者,徐斌不敢作為,乃狷者,他不偏于狂,也不偏于狷,盡量牽制——思慮之深,所求不過太子之生而已。
徐斌知道兩位都是大忙人,看他們不再打肚皮官司了,便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彎腰請示,是否要他派人護送回京。
齊策呷了一口茶,淡淡一笑,答,“我不走。”
徐斌笑容一僵。
公良柳也轉過頭來,喝一口茶,緩緩道,“老夫也不走。”
徐斌嘴一咧,徹底笑不出來了。
·
申豪領兵西向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豐山的山頭。
不得不說,紅竊脂這個幫手真的是太重要了。豐山山高百仞,兩面環水,哪怕是采玉采藥的本地人,爬到山腰猶有數百裏,若是沒有紅竊脂上下縱橫一圈只需兩三刻時辰,鄒吾的消息怕是要延遲個一日兩日。
“他這就走了?”
鄒吾心事重重地轉着烤魚,問紅竊脂。
“看樣子是,應該是你留的地圖起作用了。”
“那齊策和公良柳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是沒走。”
鄒吾一時沒說話,他總有不詳的預感萦繞心頭。
而遠處,辛鸾蹲着氣得直掐卓吾的胳膊:“他倆怎麽還在說話?到底有什麽好說的?一直說說說的……”
辛鸾想到他和鄒吾溝通,從來都是鄒吾說,他來聽,他自己也沒什麽想法,只會附和和說廢話。
卓吾被他掐得發毛,“诶诶诶,你別扭什麽啊,想說話你也說啊,掐我幹什麽!”說着他擡頭一吼,“哥!那個啥!先別聊了,辛鸾有話跟你說!”
辛鸾:“……”
鄒吾聞言擡頭,把烤魚架好,居然施施然地拍了拍衣擺真的站起來往這邊來了。
紅竊脂看着辛鸾這邊,長眉一挑,沒說什麽。
辛鸾一下子卻磕絆了,呆呆地看着鄒吾,拼命捶卓吾小聲道,“他來了他來了!我說什麽呀!說什麽呀!”
眼見着鄒吾皺眉走近,卓吾為未免辛鸾受荼毒,趕緊蹭地落地跑遠了。辛鸾本來就靠着卓吾,卓吾這麽一撤,他直接狼狽摔倒在地,而此時,鄒吾的聲音正好在他頭頂響起:“怎麽了?”
辛鸾讪讪,簡直想掩住臉。
鄒吾也是莫名,還以為兩個小孩剛在打鬧,又耐心地問了一遍,“喊我什麽事?”
“不不不……”
辛鸾腦子錯亂,嘴也跟着錯亂,想着什麽理由可以和鄒吾盡量呆在一起,忽然就不要臉了起來,大聲喊了一句,“你教我吧!”
“???”
“那個……”
辛鸾喊完,像是做了虧心事,聲音忽地低到找不到,“……我想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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