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南陰墟(10)
入夜之後,辛鸾很是舒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洗了頭發,換了身幹淨衣裳,老老實實地進到房間,等着舒家的主人的安置。
因為舒家小女兒太小,老太爺兩位長輩又害怕打擾,舒家家君定了一大一小兩間屋子,他們夫婦倆攜着女兒和辛鸾要睡在一處的。
主人不吩咐,辛鸾出于禮儀,也不敢先睡。
沒想到舒家家君老來得女,膝下無子,看到辛鸾就來了談興,因為他年紀小,也不拘束,只拍着他的肩膀要跟他談古論今,講一講當今先帝的典故。
辛鸾心中好笑,心說,那是我爹,我從小在他身邊長大,還用你來介紹嗎?
可是這思緒一轉,他又傷心起來。
是啊,爹爹已經沒了。
辛鸾咬住嘴唇,壓住猛地起伏的情緒,立刻笑着仰起臉道,“那府君多說些,我最喜歡聽帝王将相的故事了。”
他們只是尋常百姓,不會知道王庭內部詭谲的權利之争。但是他真的想聽,作為一個兒子,他想聽別人對他父親的評價,而他父親作為一個帝王,他想聽他父親的子民又在他百年之後如何評價他。
舒家家主自稱以前也是參過軍的,很驕傲地說他當年還見過先帝風采哩,率先問辛鸾,可知道天衍帝高辛氏是祖籍是哪裏人氏?
辛鸾當然知道,但是他害羞地笑了笑,小聲問,“是墉城嗎?”
“謬也!謬也!”
男人一身薄薄的雪白亵衣,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不要以為先帝陵寝定于墉城就以為他是墉城人氏,南陰墟,帝王臺,那是他成業之地,并非桑梓之地!”
可辛鸾怎麽會不知道呢?
南陰墟并非是高辛氏的故土,天衍朝前,高辛氏還只是東極無臯山下的名門望族,無臯山上,多生扶桑樹。其葉如桑。樹長者二千丈,其中多有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也。
父親定基開國之後,世人稱扶桑之樹,乃日之所出之地,更有童謠傳唱,稱,“東極扶桑,金烏升起,陽光過處,自有金玉。”贊指他父親開繼往開來之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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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是楚國人……”
舒君自斟自酌,慢慢道,“愍楚十四年春,也就是二十一年前,你還沒有出生,蚩戎由獄法山進窺中原,一路沖破河洛、長陽整個河朔,當時吳國首當其沖,戰力不足,三道防線立得還不如紙厚,短短五天就任由北蠻将整個吳國從北至南沖了個對穿,再之後之後蚩戎就兵分幾路,掠地楚吳段昭,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
三十萬蚩戎軍銅頭鐵額,當時戰場上無人不怯,多少國家在他們面前觳觫,多少名将在他們陣前失手,整整五個月,蚩戎百戰百勝,直到墉城。”
墉城是東方門戶,越過便是衛國的棘原,地形上兩山相夾,漳河水流經其中。
“我知道,”辛鸾輕聲道,“那是墉城大捷。”
“那個時候,先帝也就二十三四歲,還是衛國賬下的先鋒,但是我聽說他原也不在正規軍列中,柔弱的衛國也配不上骁勇善戰的高辛氏……是衛國臨時征兵,無臯山下的高辛氏帶了本地千人投效的……但就是這不到三千人,遏住了蚩戎向蚩戎向東的沖勢,成了我們七國的第一場勝仗。”
“那時我也在墉城,不過我不走運,楚國的帥帳裏沒有高辛氏的辛涉,只有任意撤退以求自保的主帥……我們第一戰險贏了,按道理是該立刻部署第二次會戰的,結果當時聯軍都不顧全局,誰也不想消耗自己軍力,戰機稍縱即逝,他們還絞纏不定……只有衛國,先帝眼見着不能贻誤,自己直接沖入衛國帥帳,斬了本國主帥,奪了衛國指揮權。
而我們這群懦夫就退到山谷高地,眼見着先帝舉旗沖鋒,奔馳呼嘯着深入腹地,哪怕我們從高眺望發現另有兩路蚩戎在後包抄,也沒敢伸出援手助戰……可是他們還是勝了,赤炎,也就是當年的高家軍以一敵十,發瘋了一樣逢蚩戎就砍,蚩戎避走,他們就追,浩浩湯湯綿延了數十裏,一直把人趕到了絕壁漳河水中游……那個谷口兩面山巒地障,漳河、淇水、浚水彙流,蚩戎被高家軍所擠,八千鐵騎皆入水,一直被殺到了漳河不流,八千人蚩戎集體葬身山谷……”
舒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色崇敬,口氣莊嚴,他手裏那杯酒舉了太久,已經忘記飲下去了。
辛鸾安靜地看着這個并不顯滄桑的男人。
歲月在他身上已經抹平了軍旅戎裝的痕跡,他現在不過是中境最尋常的香料富商中的一員,滋潤惬意的日子讓他寬和而微微發福,然他剛才一番慷慨熱切的講述,還是瞬息将辛鸾拉進了二十年前那場他無緣得見的離亂又悲壯的墉城漳河。
“當時先帝在絕對的劣勢裏反敗為勝,其實不僅是吓得蚩戎魂飛魄散,當時聯軍全部也都魂飛魄散,再之後,高辛氏一鼓作氣,阪城之勝、淇水河之勝、滏陽之勝次第發生,那真是揚眉吐氣的一個月,高辛氏鐵騎當先,戰果輝煌,一役之後,數國軍士紛紛偷奔其賬下,整個中原開始了真正意義的反擊。
“天下四大名将,于此役橫空出世三位,年僅二十三歲的天衍帝迅速**,幾大戰役打下來,寥寥數月麾下數千騎兵直接擴張到數萬……命運鑄九州之鐵以為錯,敲破了國,敲破了家,若不是當時高辛氏橫空出世,挽危瀾于既倒,這場綿延千裏的戰亂之火還不知道要燒個幾年,方才能熄滅……
“後來高辛氏出東境之圍,還軍于漳河,才将墉城改名為墉城……墉,高牆之意,壁壘之意,其實墉城哪裏有高牆?哪裏又是壁壘?它在狹窄的山谷之口,是最低窪凹陷之地,集結最尋常的城衛兵都可碾破它的城防,可是就因為高辛氏,先帝大旗橫出,拒蚩戎于千裏,麾下三千兵甲所在,立地化作我中原最高的城牆!”
舒君洋洋灑灑,慷慨陳詞。
言畢,将手中酒一飲而下,拍案一嘆,“人生三十年,功成千秋業!只恨生不識天衍帝,戰不曾為之披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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