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渝都(9)

向繇志得意滿,卻仍做出體貼樣子,瞧着以背示人微微發抖的辛鸾,體貼道:“那既然殿下禦體欠安,那我們今日就議到這裏,等進了渝都……”

“慢着!”

突然的,鄒吾說話。他這一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奪了過去。衆人只見鄒吾按着胸前的傷口,緩慢地朝着車窗挪動了寸許,扶着車窗,望定了向繇,“剛剛是我說得不清楚,向副,艦舫未到,容我說完吧。”

渝都居于擎雷山上,山即是城,城即是山,此時他們隔着淚江,遙望渝都巍巍城池,一個時辰後,待再踏上土地,也就是真正踏入了南境的心髒。

鄒吾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遮掩了,向繇是真正的高手,他必須拿出該有的态度,該有的誠意,和該有的拒絕,若他此時拿捏不好這個分寸,他們這一行人,進了渝都,也是為難。

想到這裏,他正色,開口,“兵法有言,用間為五。”

很莫名的,是這樣的一句話,所有人都側目屏息着,靜等他說下去。

“這是天衍《兵史》十三章的首句,指作間分位五種,分別是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若五間俱起,莫知其道,神鬼難測——向副不知,我數年前曾游歷西南淨土佛國敬讀典章,巧的是,他們那裏也有對‘用間’的描述,只不過內容與我們中土截然不同——他們稱間者行無間之道,即行無間地獄之中,要受苦無間、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永不超生,永不輪回。向副,以我自身經歷觀這兩種言辭,自認後者更為可信,世人對作間刺殺多有誤解,以為他們行走于神鬼之間,通天曉迪,其實卻不知此類人雖行于世,卻遭地獄之苦,人不認他,鬼也不認他。”

玉辂中,辛鸾忽地動容了。

“……我不要長刀,要匕首……我不為以寡敵衆,為一對一……我不為自保,只為取人性命……”當時說的話言猶在耳,那些鄒吾教他刺殺的日子忽地躍至眼前,他想:原來他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過去的嗎?原來他竟然是看待自己的嚒?那些他扳着他的手臂、扳着他的肩膀的日夜,他是如此的愚鈍,竟看不懂他的掙紮,看不懂他的隐忍和焦躁。

思緒紛纭裏,辛鸾蜷縮的手指剎那間死死地縮緊了。

而向繇聽到這兒,氣勢更是瞬間矮了下去,急道,“鄒兄弟這是什麽話?大家都是為了天衍,都是為了太子殿下,什麽陰行于世,不得超生,鄒兄你這說得可真是……”

“時不同理同罷了。”

鄒吾不緊不慢地打斷他,目光深湛而誠懇,“向副一定讀過《天衍史載》,就以赤炎軍為例,《史載》對赤炎一十八部之記載巨細靡遺,基本的人事變動都可以精确到時辰,可為何對赤炎暗部的記載少之又少?甚至連創立之期都語焉不詳?——可見千古賢君如先帝者也是知道的,這世上什麽是可以流傳百世,什麽是必須要遮掩後世的——況且我現在尚有污名未洗,既然已決定以真實身份行走渝都,這樣的針對敵工的敏感職務,即是瓜田與李下,我實在是不得不避,故而,我只能請向副體諒,恕我不能接受。”

一番起承轉合,聽得辛鸾整個人都繃緊了。徐斌更是一雙眼珠震驚得亂轉,心道:什麽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才是真正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而向繇不由自主地就咬緊了自己後槽牙,餘光瞥到辛鸾松懈下來的肩膀,一張臉陰晴不定,只撚着手指急劇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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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對于這些,鄒吾只做不見。

他游刃有餘地掌握着談話的節奏,自顧自地挪過身邊的小幾,在四只杯子中各倒了茶水,自己捏住一盞,剩下的推給身邊人,溫然道:“小卓,給向副、顧将軍、徐大人看茶。”

氣定神閑之模樣,向繇的臉都要被他氣白了!

然而鄒吾并不放肆,他捏着茶杯,蘸了蘸杯中水,很是誠懇地擡頭,道,“向副稍等”,便信手挽袖,以指為筆,在身前的小幾上縱橫點躍,畫出一道道深色弧線——

徐斌、古柏等距離很遠,捏着茶杯,根本看不清鄒吾在做什麽,只見向繇策着馬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從一臉嚴肅轉作陰晴不定又轉做沉吟,然後壓着聲音,飛快地與鄒吾交談了幾句。

徐斌一臉狐疑,恨不能把耳朵支起來起聽,然而別說是他,就是相距較近、時刻關注着身後鄒吾的辛鸾,此時敏銳着就要調動全身,聽到的都是無果。

一盞茶的功夫。

卓吾收完茶具再上車,小幾上的水痕已經幹涸了。

向繇也适時地退回到原地,沉默了少頃,對鄒吾道,“武道衙門不是我的人,我做不到如臂指使,許不了你太大的官位。”

古柏和徐斌都是一臉驚疑,心道:這什麽跟什麽?這怎麽又說到了渝都的城防武道衙門?

可鄒吾卻似乎渾不在意,道,“區區教頭足矣。能為殿下與向副分憂,其餘,不敢請耳。”

這兩個人顯然已經從剛剛的暗流湧動中迅速地達成了共識。

盡管古柏知道,這職務轉眼就從左右朝局的敵工國尉,變作一城防的教頭,一貴一賤匪夷所思到兒戲,但是向繇現在這個态度顯然是要答應的。

果然,向繇發自肺腑地點了點頭,誠懇道,“好。剩下的,咱們渝都巨靈宮中再議。”

說不好奇是假的。聽到這裏,辛鸾都不由側轉過身,目露懷疑地看着車外,結果鄒吾就在幾道驚疑的目光中,從善如流地朝向繇答道:“好。”

辛鸾一時間疑慮更盛了。

誰知下一刻,鄒吾的目光忽地投望了過來,問向繇,卻看着他,道,“不知向副是如何安排的,殿下進入渝都之後,将寓居何處?”

辛鸾方才明明已經平靜許多了,沒想到鄒吾又忽然看了過來。他心頭一緊,趕緊把目光滑開。

向繇在車外笑,說給兩人聽:“殿下身份尊貴,當然是住在巨靈宮中。我已命人提前辟出東側殿宇,改名鈞臺宮,随時恭候殿下大駕。”

向繇的安排,周到又依制。辛鸾垂着頭,在那裏想。想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鄒吾也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應了句,“應該的。”

緊接着,向繇又問,“那不知鄒兄可有下榻之處?若沒有,也可以請示殿下,暫住鈞臺宮中。”

“不必。”

這一次,鄒吾拒絕得同樣幹脆,辛鸾抓着衣襟的手指一顫,心潮又狠狠地低了下去,只聽鄒吾道,“宮禁重地,與巨靈宮一牆之隔,我身為外臣,實不敢沖撞貴人和女眷。”

說着,鄒吾又略一停頓,像是也知道這一行人若孤單單地放太子入宮也是不妥,緊接着道,“小卓倒是與殿下年紀相仿,若是方便,還請向副安排讓他替我陪伴殿下。”

卓吾神色一動,還沒來得及說話,向繇卻笑道,“這可不是我能拿主意的,”說着扭頭殷殷問,“殿下,您以為呢?”

辛鸾的胸口被一團氣堵得難上難下,此時,他強行把心底裏翻出來的那點凄涼咽下,深吸了一口氣,調勻自己的呼吸,答:“這樣安排,正正好好。”是他不該再多想了,是他昨夜去找鄒吾這件事,本來就做錯了,既然他剛剛全了他的體面和尊嚴,如今只求躲着他,那他還能說什麽呢?

卓吾聽到辛鸾這樣說不由開心起來,立馬應道,“阿鸾你放心,我來保護你!”

向繇的眉頭不着痕跡地輕輕一折,又迅速展開,辛鸾卻沒有什麽心思,只淡淡應一句“好”,然後像是再不堪忍受一樣,朝着外面道,“船快來了罷,咱們走罷。”

可是鄒吾偏偏又說了“等等!”

辛鸾側着身子沒有看他,其他人卻立刻把目光又轉了過去,只見鄒吾将手肘壓在車窗上,隔着兩輛車,道:“殿下,您有東西落在我這兒了。”

這一句何其突然!

辛鸾愣住了,避無可避地看他,“什麽?”

“傘。”

鄒吾望着他,嘴角是有些促狹的笑。

負傷的左手拾起一把青天壁的油紙傘,直直從車廂內遞了過來,“你昨晚落下的。”

向繇、徐斌、古柏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早已是一片喧騰。

辛鸾的胳膊猛地一顫,頓時就羞怒到手腳發麻:他昨夜跑得太急,飛身進雨裏的瞬間就知道自己落了傘,可是他當時他說什麽也沒敢回去拿,此時,他不敢再看鄒吾的表情,垂着眼,探出手,匆匆忙忙地就想把那把傘扯回來,好像只要他動作夠快,就能掩蓋住昨夜私奔夜會的一切證據。

可是他慌亂地拽住了傘把,用力,卻沒扯動。

辛鸾額頭上汗都要出來了,逼到了極處,這才把目光擡起來,只見鄒吾此時抓着傘的另一端,見他擡頭了,才正色着溫柔了神色,朝他道,“抱歉。昨夜,是我失禮。”

他的聲音輕且飛快。

饒是如此,卓吾、向繇、徐斌、古柏等人還是聽清楚了。

辛鸾瞬息間面紅過耳,總不好在大庭廣衆和他拉拉扯扯,他有些急了,道,“你能松開了嚒?”說着恨不自在地手臂用力,鄒吾見狀,立刻放手,又補了一句,“你把傘打開。”

辛鸾那天真的是見了鬼了。鄒吾這樣說了,他居然想也不想地在車中撐開了傘。

青天碧色的油紙傘面,纖細削薄的骨架,傘面上,一支斜弋盛放的桃花,落下的,卻是一支青檀的樹枝——那是新折下來的枝丫,連莖身都是潮濕的,折斷處一抹草葉的汁水,像誰生機勃勃的眼淚。

辛鸾緊緊地攥着那支青檀,一時緩不過神來,“這,這是……?”

“在別人家院牆上折的。”

鄒吾越過兩折窗棂看他,眼神柔情而熾烈。

辛鸾嘴角忍不住上揚,羞憤地、小聲地念了一句:“撒謊!”

他們走出好幾裏都是大山,哪裏就有別人家院牆上的青檀讓他折?——可是偏偏,他聽懂了。那念頭襲了上來,他瞬間就懂了,鄒吾是在說:

将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

小哥哥啊,你就不要生氣了吧?不是我不想折牆上的樹檀,我哪裏敢愛惜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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