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鈞臺(1)
“三月十四日巳時末,含章太子乘船入渝都,申不亥領三司郊迎,後,太子入巨靈宮,起居鈞臺宮;十五日辰時,向繇請祭司禱告,正應天數,未時,渝都有司入巨靈宮宏議南境是,僭定國號、旗幟、定都……”
值房內,銀炭火盆已經沒有,原公良柳、步安宜的位置已經沒有了,況俊嘉祥告假,原本列在東西兩側的八張紫檀木座椅全部撤走,七位老臣肅穆恭謹,人字雁行般站着,齊嵩一人坐在上首的繡墩上,唯有辛襄攤着手臂坐在長案後的紫檀木椅上,微側着頭聽着南境軍情彙報,氣盛可見一斑。
偏是這樣,辛襄也一臉不耐煩。
天炀帝辛澗養病期間并未下诏讓他代政,六部進入戰時狀态可自行運轉,運轉不了請示揆閣,但事關南境事宜皆以最高級別處置,內閣中樞八位重臣,竟無一人擔當,深夜來報,也要強行将他從鸾烏殿裏挖出來。
“十六日午時,含章太子親修書信,南境往西境派出使臣;十六日酉時末,南境急召巨靈宮回憶,議事不明;十七日,中境亂臣鞏仇領宕渠九郡獻予含章太子……”
“一塌糊塗!”
沉默着,沉默着,辛襄猛地以手擊案,大喝出聲。
一屋人吓得一激靈,幾個老邁者似乎還在打瞌睡,此時驚醒了,擡起頭兀自懵然。
辛襄臉若冷鐵,一雙眼危險地眯住了,目光緩緩掃過一班人等,只看得司空複等人如芒在背,垂頭瑟瑟。
說來可笑,這群大臣見過他提槍闖王帳之後,都隐隐有唯他馬首是瞻之勢,逢此非常之時,他們更是生怕天炀帝病愈攬政後對谕閣鈞令不滿,便事無巨細都要讓辛襄來斟酌,發出的任何鈞令都言必稱“公子襄同議”,生怕惹來一點禍事。
辛襄神色厭惡,想先帝在時,他們這群人膽大包天,時不時就要‘問典要君’,明明是手不能提的文人,偏偏常露可笑的殺伐決斷,而此時,他們倒是乖覺,一副副白兔樣的溫順,搖身變成了一問三不知的“附議”大臣。
辛襄一肚子脾氣沒法打在棉花上,少頃,他冷眼盯住了下首的斥候,道:“我來問你,你知無不言,別啰嗦!”
“是。”
辛襄:“他們宏議的國號、旗幟、定都議出來沒有?”
斥候:“懸而未定。申不亥将布告貼出來了,但辛鸾鈞令緊随其後,稱‘四方未定,不踐王位’,現在南境渝都還是以太子殿下稱呼。”
辛襄:“那向繇呢?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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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雖曰舊邦,受命惟新’,南境議事,他都邀請含章太子列席了。”
終于有臣子插話了:“天佑陛下。給毛頭小兒至高無上之地位,他也把持不得了大局,辛鸾不敢僭立,也算有些自知之明。”
辛襄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那人一眼。
辛鸾的性情他這個做哥哥的心裏有數,他認為應當的,沒有什麽敢不敢的。如今不妄動,無非是他和公良柳當時勸他的話起了作用,他也害怕自己只要稱帝,不用十二個時辰,天衍立刻就要兩方割據,人腦袋打成狗腦袋,所以他這才留中不發,懸而不定。
辛襄滿目憂慮,可是他一個人又能牽住這危如累卵的局勢幾時呢?他進了南境,身邊定然少不了各方勢力的裹挾,還有賊人佞臣的挑撥……
想到此,辛襄問:“鄒吾呢?死了嗎?”
斥候:“還……還活着。現居城內養傷,向繇給他挂了武道衙門的閑職。”
辛襄:“城內?起居何處?鈞臺宮?”
鬼使神差的,辛襄很在意這件事。
斥候:“不是。渝都地分三層,貴者居高,賤者居低,中層官署居住相雜,鄒吾如今就居于中層一方小院裏,我等懷疑那處曾用作悲門聯系之用,只是棄用很多年了。”
辛襄并不關心這個,只要鄒吾不和辛鸾一起起居就行,繼而又問:“中境亂臣領九郡獻南境,丹口孔雀怎麽說?”
“中君立刻封住了中、南邊防。”
辛襄點頭,“中君還是識大體的。”又問,“那西境呢?西境可有給南境回信?”
“使臣出發不過七日,目前還沒有回信。”
辛襄不置可否,“西境開明氏畢竟是他外祖家,遲早總是要護着他的……如今最壞的情勢,是西、南封地聯手,與我們東朝、中、北三境對抗,如此一來,中、南邊界立刻成為前方戰場,北境……北境還是該選一個穩妥的人坐鎮,安定後方,提供補給……”他低聲說着,幾不可聞,随後又不動聲色地擡頭,目光在距離他最近的齊嵩身上停留,只是齊嵩老僧入定般只是半阖着眼,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
“如今南境南線的戰事如何了?”
申睦不可能兩面作戰,他只要還在南海邊境纏鬥,天衍腹地的大戰就打不起來。
斥候汗都要出來了,“南君對戰三苗人已呈包圍之勢,軍情推測是……決戰在即。”
一本賬冊文書猛地被紫檀色衣擺拂下了案,辛襄這次是真的震驚了,他猛地站起身來,恨聲道,“申睦打個毛民之國遷延至此,現在倒是說決戰就決戰了……其心可誅,其心可誅!”說着大步走出長案,一把奪了那粘了一根令羽的軍報握在手中,直往門外走去!
別說他并非代政太子,便是代政太子,此時這樣的事他也做不了主了!必須要去找陛下定奪了!
可走到門口,辛襄又猛地轉身——
寒冷幹燥的夜,紅燭噼剝地燃着,辛襄冷冷地看着值房中行屍走肉一般的重臣,心道他激動若此,這些人竟然連一個轉身的都沒有!辛襄不禁冷笑,大聲道,“真是好內閣,好中樞!南境的急情諸公看着,這麽大的軍情只貼一根翎羽諸公也看着,哪天天衍的船沉了,諸公也在岸上看着罷!”言畢挑開厚重的門簾,滿身戾氣地走了出去。
··
“辛澗收拾北境亂局,只用了半年,怎麽南境打仗打了好幾年都打不出結果啊?”
渝都又下雨了,小卓趴在窗棂上看着滿目翠色,手捧熱騰騰的甜茶,不解地問哥哥。
這些天他們辛辣吃多了,腸胃都不堪重負,紅竊脂紅衣翠袖,坐在另一側的窗棂上,晃着腿接話,“小卓,你可這問題太大了,你不如把東朝和南境的将軍們放在一塊,給你列作戰會議一起解釋。”
“其實也不難解釋。”
鄒吾又斟了一杯竹筒茶給徐斌,“猛虎可搏雄師,但不可鬥鬣狗。畢竟王者對決從來堂堂正正,敗走也沒得可說,但鬣狗不同,他們成群結隊地纏鬥騷擾,一定要拖到猛虎筋疲力竭才群起而攻,南境自己的邊防,申睦總不能棄而不顧,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跟他們打。”
徐斌此時倒是犀利,道,“也不僅如此罷,這跟南君的性格也有關系——墨麒麟孤狂傲岸,他是忍不了挑釁的,三苗人一直用下三濫的招數牽制他,可謂是牽制得死死的。”
紅竊脂也點頭,“且戰時狀态也更容易攫權,向繇坐鎮後方,’以戰養戰’之論未必不可信。”
卓吾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雖然一知半解,但是對這兩人口氣中的喜惡還是聽得明白的,他忍不住開口,“所以南君是壞人嗎?”
徐斌和紅竊脂怔愣,一時啞然。
卓吾有些擔心了,急問,“那我們在南境會不會有危險?西境是阿鸾外祖父家,我們什麽時候去西境?”
徐斌、紅竊脂:“……”
鄒吾站在窗下分茶葉,淡然接口:“應該快了。”
“哦……”
卓吾懸着的半顆心放下了,接着又追問,“那向副是敵人嗎?”
紅竊脂和徐斌不敢多話,掩飾性地喝了口茶。
鄒吾波瀾不驚地看了兩人一眼,嘴上答:“目前不是。”
“哦……”
鄒吾的态度很明确,小卓心思淺,喜惡都容易顯在臉上,他和殿下每日住在鈞臺宮裏,耳目眼線不知凡幾,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有心之人套了話去,所以除非特別必要囑咐的事情,他們這群大人還是盡量不要在他面前把事情說得那麽複雜,以免小孩子緊張敏感藏不住事。
卓吾興致倒是很高,喋喋不休地跟他們說辛鸾:“這兩天哦,阿鸾真的腳不沾地地走各種地方,不是被這個找去了,就是被那個找去了,有的地方我也不能進,他晚上跟我說,有些人問他問題,他都不知道怎麽說,有些人求他辦事,他也不知道該不該答應,每天就很煩。”
“你讓他把很棘手的問題拖一拖,實在拿不出主意就寫下來讓你帶出來,我們這群人幫他把關。”鄒吾把茶葉最嫩的尖兒分割了出來,裝進封閉的竹筒裏,“他估計也就忙這一段時間,挺過來就好了,還有,跟他說不要害怕說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勉強。”
卓吾點了點頭。
紅竊脂古怪地看着鄒吾,之前她總覺得他脾氣好,這兩天再看他,發現他脾氣好得簡直要出了奇了。
雨忽地轉急了,嘈嘈切切打在瓦檐,鄒吾伸出手去接了會兒涼雨,收回手又甩幹,“南境氣候太潮濕了,你回去的時候告訴殿下不要塗那面脂了,我看他下巴冒了顆痘,本來就容易水土不服又亂塗東西,再傷了臉。”
莫名地,他忽地提到這一句。
莫名地,紅竊脂還興致勃勃地往下接,“是啊,這鬼天氣兩天晴三天雨的,吃的也太辣了,我臉上也跟着不舒服……要我說南境這地方可真是糙啊,跟他們的兵一樣糙,一點像樣的胭脂水粉都買不到。”
她此時入鄉随俗,已經穿上了木屐,從向北的窗棂上掠下,嗑嗑噠噠地湊到小幾上給自己倒茶,幾步走下來,直爽的女郎也有了溫婉的神韻。
徐斌很有經驗地插話了:“要說面脂還是我們南陽的好,東朝的貴婦哪個不購青要山的藥脂?後悔後悔!早知道南境這麽少穿戴塗抹,我就該多帶些來!”
他也腳踩木屐,清爽又笨拙地挪過去,要分鄒吾難得煮的那壺茶,主動養生。
紅竊脂大方地推給他,說着還拿肩膀頂了頂徐斌,“是啊,徐大人,要不咱們偷偷出境回南陽吧一趟吧,我看夏舟那小子有門路,咱們去進些貨,裏外也能賺一筆。”
卓吾有點蒙圈,道,“咱們是不談正事了嗎?不談那我就走了,阿鸾還等着我回去呢。”
鄒吾把那封好的竹筒給他,點點頭,“那你回去吧,注意山路,這個帶回去給殿下喝。”
卓吾每晚來哥哥這兒應個卯兒也算任務了,裏外來回溝通點近況,聞言他拍拍手把竹筒接過去,摸了摸自己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圓滾的肚子,大搖大擺地就要往外走,只是走到門口又忽然定住,回頭道,“瞧我把正事兒忘了,阿鸾問哥哥你來着,他問你那天在馬車裏到底和向副說了什麽?”
···
渝都最高一層山階之上,巨靈宮矗立山崗。
向繇起居西殿,此時在西殿的最外圍,夜雨可見一空廓樓閣石柱林立,燈火通明,輕衣薄衫的少女們手捧洗浴之物魚貫出入,能并行二十餘列玉辂的臺基正中央,烏黑的臺基裏竟是一方縱寬驚人的溫泉池,池中山泉湯自然湧入,霧氣蒸騰,使女們赤腳行于此,腳下石階皆是溫熱,旁開空廓的洗浴之處,晚風撫着白綢青帳,重重的帷幕在燭影中不斷翻飛,雨卷簾幕,送涼風入殿,一冷一熱,只感覺沁涼舒爽。
“安哥兒他們睡了嚒?”向繇一張臉熏得潮紅,疊着手臂安靜地伏在溫熱的池岸上,任由使女擦背,浣發。
那長長的青絲濃密缱绻地浮在溫泉池面上,蛛絲兒一樣,仿佛能将人顫斃其中。
“向副放心,都睡了。”
他身後的使女答,為他擦背的手力量不由就輕了。
“嗯……”向繇阖着眼不滿地咕哝,“重些……再重些……”
如此,久浸溫泉的身子,一灘爛泥般地松泛了,腦子卻混沌不堪地被這些天的事情擁塞住,兜兜轉轉想到了那天淚江碼頭的事兒:當時他當着小太子的面,給鄒吾開了得天獨厚的職位,結果被那個年輕人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他心中氣憤,盤算着這個人敢拒絕他,不知道有沒有本事收場。
古柏後來也問他,說鄒吾到底給你寫了什麽?
那姿勢從外面的角度看,的确是鄒吾在小幾上寫了,其實,那并不是寫了什麽字,他是在畫,畫的是渝都和整個陵嘉水域的地形城防!
他在鄒吾畫第四筆的時候猛然驚覺,剎那間幾乎忘記呼吸。
小幾上面整個渝都地圖删繁就簡,最重要的三層臺地、城牆城門、巨靈宮、武道衙門,水軍碼頭清晰可見。他自己的地盤自己很清楚,渝都固若如金湯,山不倒,城不破,再精銳的雄師列軍在外,也要于此處折鞭,可唯一的弱點,不再城外,而在城內。
鄒吾信筆畫來,一筆一捺,精準卻自如,氣勢之潇灑,有如列山河之上斬草為馬,撒豆為兵。他驚疑不定地看着這個男人,不知他所做為何,只能安靜閉嘴等他揮灑完,再順時針轉手把小幾掉了個個兒,将正面對準自己,“向副請看——”他溫和地做了“請”的手勢,緊接着不知在哪裏又拈來一片片鵝黃色的嫩葉,按照渝都周邊小島島鏈的位置擺放好——那都是駐兵的地方。
他食指中指并攏,指着地圖輕聲而迅速道,“渝都地理位置險要,屯兵積糧,控扼三江,以一山之地,遙控南境一萬六千三百八十裏山河沃土。”這是起興。
“然如今南海戰場已屆決戰之時,南君親征,全線牽制,渝都大軍全數開拔前線,只剩武道衙門這城內唯一城防兵力。若是平時,向副自然不把這群人看在眼裏,可是現如今——”
鄒吾手指幾個島鏈,斷言:“兵力空虛。”
“巨靈宮外。”
鄒吾指着渝都權利中心,“無所依憑。”
當時向繇眼珠急轉,和鄒吾不約而同:“申不亥。”
鄒吾聞言只是笑笑,點了點居于最北部高亢之地的巨靈宮——“此處順應地形,居于山勢平層的最高處,三面環山,挺拔壯觀——這裏才是南境的心髒,山上于此一呼,山下千軍響應。南君前線就算稍有失利,也還有萬裏縱深扭轉,可這裏,少有差池,南境不存焉。”
最後,他說,“向副深謀遠慮,擔憂東朝情勢的确不錯,但也要防燈下之黑,禍起蕭牆啊。”
盯着那水痕逐漸幹涸不見的小幾,向繇無聲地點了點頭,所以才會有他答應将鄒吾挂職申不亥的武道衙門中,暫做閑棋,以備不時之需。
“聽說……”向繇低啞地開口,“申不亥征召了新丁?”
“是,說是給太子貴屬鄒吾招的,三百人,但主管訓練的什長還是他的老兵。”
向繇啧了一聲,“只有三百人啊……”他也不知道,上下掣肘中,鄒吾會把這三百人帶出個什麽樣子。
話音剛落,他聽得一使女赤腳跑來,心中算算時間,随口問,“是他們今日的談完了?那小老虎回鈞臺宮了?”
“不是!”那女使興奮地應,“向副,是主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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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