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鈞臺(3)

寅時中,天色正靛藍。

渝都頂層山塢間,山屏為畫幕,瀑布四面開,當當整整地挾着激烈的濤雪聲在巨靈宮中殿後席卷而下,再與地下溫泉冷熱相交,激蕩出一片缭繞水霧。

龐大的巨靈宮在這片不散的霧氣中燈火如緞,恢弘華美的石宮宛如仙宮,任何站在它面前的人都好比一枚草芥。

使女身姿窈窕,紅裙衣袂飄飄,就簇擁在辛鸾身後,辛鸾目光轉了一圈,驚嘆南君會享受的同時也就明白了為何巨靈宮被中山城下山城的人們稱為人間仙境、天上宮闕了。

“殿下……”女使期期艾艾,站在辛鸾身後想方設法地想把這顆蘑菇勸進中殿去,“向副和各位大人都到了,您……可以走了嗎?要不要妾去叫山輿?”

辛鸾卻不動,只蹲在巨靈宮宮門一側不顯眼的陰影裏,不緊不慢地揣住手,繼而托住下巴,“不忙,再等等,再等等……”

女使低頭瞅了他一眼,仰頭,朝着天空翻了個白眼,無奈——她又不能真的動手推他,就只好陪着他在風口吹着。

又如此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夜幕中,東方啓明初露。

正等着,辛鸾的眼睛忽地亮了,提着衣擺猛地站了起來。

女使被他吓了一跳,以為他終于不說“鞋不合腳”,“走累了“,”要歇會兒才能走”這種話打算進殿了。誰知辛鸾風一樣踅回了剛來的山徑,幾個女使不明就裏,追過去,卻又見小太子邁着造作的中步又走了回來,一步一步,走得那叫一個虛實交錯,穩重端莊,唬得她們一群人一愣一愣的。

而且,時間就是那麽巧,等他再路過宮門口的時候,正是鄒吾疾步走過來的時候。鄒吾被守衛盤查停在了門內,看到辛鸾還明顯地愣了一下。

而旁觀全程的大女使,就眼見含章一副“哎呀!我才到,你也才到啊!”的造作模樣,神在在地朝着宮門口的守衛擺了擺手,吩咐道,“放行!他也是來與會的。”這才矜持地朝鄒吾一點頭,也不等人家,直接舉步朝中殿快步走去。

一衆女使:……

很顯然,讓她們摸不着頭腦的還在後面,就在快走到巨靈宮中殿的時候,含章太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聲不吭地又開始慢慢走。

其時按照南境禮儀,位尊者前,位卑者後,女使們簇擁着辛鸾走在前面,鄒吾理應陪駕在右後方綴着,但是含章太子最開始還邁大步,最後中後段這步子啊,是越邁越小,越邁越慢,走得女使三列根本是邁不開腳,最後一個個都識趣地推薦,主動走到鄒吾身後。

來來來,我們礙事,你們并肩,你麽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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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辛鸾接二連三的“不以為意”中,終于在最後的四百步,他和鄒吾從一前一後走成了平肩之禮。

中殿面闊九間,進深足有十架椽,外觀之宏偉,體量之巨大,難以想象。直邁上中殿的臺階,辛鸾終于正色,被向繇的女使引着快步往議事正廳去,直等着兩扇緊閉的厚重石門開啓,他像是平地的情緒像是無意中牽起了小小的褶皺,無人注意中,迅速地用手背碰了下鄒吾的手背——

兩個使女引着,石門在四個人身後緩緩合攏,掩住了殿外巨大的瀑布之聲。議事廳石木相交,混金彩畫,雄偉奢靡中絲毫不亂,除了兩排南海黃花梨木的大椅和長桌,一方偌大的銅香爐矗立中央,香煙袅袅不散。

“殿下,這邊走,在西偏殿暖閣。”

辛鸾點了點頭,朝西剛折了幾步,一聲高聲叫嚷就撲了過來:“向副啊——!你可不能這樣啊——!”

辛鸾一懵,登時被這一句江湖路遠打了個措手不及。

就聽暖閣中的人繼續吼道:“你是左副相,我是右相,論職別,我們也是平級!我們之前說好多少人啊?四千人!之前就來了三批人了,今晚兩艘船,一船是赤炎軍的将官和家眷也就算了,一船可都只是老百姓!……這群人不知道在南陰墟聽了什麽風言風語說辛澗要殺人,結果全都往南境跑!一船就快要一萬多了!……別跟我說沒那麽多,我還看不出吃水嗎?我們渝都才多少人?都畿三山兩川也就是六十萬而已,渝都三層塢臺也只有四十萬而已!你現在就塞了一萬人給我,那後面還有沒有要來啊?這麽多人,這麽多張嘴,你讓我往哪放啊?!”

辛鸾和鄒吾飛速對了今晚第一個眼神,彼此皺了下眉頭,又迅速地滑開往前走:果然,今夜這場會,申不亥才是那個召集人。

此人除了是申家這一代資格最老的族長,南境的右相,還兼任着渝都府尹,直接管轄渝都地區大小事務。從這麽短短的一段話裏,辛鸾也聽明白了,他們這群人半夜從榻上被提溜起來是因為東境前來歸順人數過多,申不亥拒絕安頓,半夜殺上巨靈宮來讨要說法來了。

而此時,暖閣內被直接噴口水的向繇更是一肚子憋氣、憤懑不堪,看到辛鸾匆匆而入,簡直像是黃鼠狼看到雞一般,眼睛登時一亮,疊聲道:“殿下?殿下您可算來了!”

滔滔不絕的申不亥在這溫暖宜人的巨靈宮中罵得是一臉油汗,聞聲扭過頭來,趕緊道,“太子殿下……老臣請太子殿下安。”

申不亥六十不足,五十有餘,體格高大威武,略有發福,同齡人中也算是保養不錯。

而進了暖閣辛鸾這才看清楚,原來暖閣中坐在申不亥這邊的還有另外三個人,都是一身官服,一臉被人從睡夢攪擾醒的麻木不仁,見辛鸾進來眼皮倏地擡起來了,但是不是沖着辛鸾,而是沖着他和鄒吾身後幾個貌美的使女。

見她們複命之後緩緩退下,這三個官員的眼神也随即暗淡了,中規中矩地扶着木椅起身朝着辛鸾行禮:“臣,請含章太子安。”

辛鸾目光平穩地在這些人的臉上掠過,一邊點頭一邊舉步,應了句“恭安,各位繼續議吧。”說着做到上首去,而鄒吾一聲不吭地坐在向繇一側的最末把椅子,端然坐下。

向繇看到辛鸾來了,似乎有了點底氣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起得太倉促,頭發沒有束好,只是簡單地绾了結的原因,他的氣質今晚瞧着柔軟溫婉,倒是罕見的弱勢。

向繇:“右相說的都有道理,我也不敢和您平級,我是副相,只是因為戰時特殊情況才調任到這個位置,您才是正相。收容東境臣民的事情,我的确是失察在先,但是現在船已經到了山趾碼頭,您不派您的武道衙門安排人下舷,那這些人要怎麽辦?放了一個船的赤炎軍,難保另一個船一萬人不會暴亂,再說赤炎軍看到自己東境的子民不允下船,他們難道不會幹涉嗎?”

申不亥:“向副,別繞圈子,你什麽看法,直說吧。”

向繇緩了一彈指,道,“我的态度是,既然人都到了,那我們南境只能收容,大家勉為其難……”

“勉為其難?”

還不容向繇說完,原本還昏昏欲睡的三個官員登時激動起來,好像被人活生生戳了肺管子,“向副,這裏沒有外人,我就直說,這南境是您和主公的南境是不錯,可辦事的确是我們,怎麽我們就一直要勉為其難?怎麽為難的只有我們?”

向繇反感地一蹙眉,“那你什麽意思?殿下還坐在這兒呢,那些都是沖着殿下投誠而來的子民,難不成要進行驅趕?”

向繇這招扯着辛鸾借力打力,用得這叫一個娴熟。

辛鸾的眉頭也為不可查地一皺,“大家有難處就說難處,我想許大人也不是驅趕的意思。”

許大人卻不接這個臺階,“那些人的确是殿下的子民,可辦事的總不是殿下一個人來辦,是我們來辦的!殿下總要知道我們的難處,殿下,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啊!這也不是迎進來就了事的問題!”另一個大人接言:“這群人來了,住房、糧食、衣物是不是我們來管?這還只是眼前的,那眼後的呢,将軍和家眷的待遇暫且不論,那總要分田罷?總要落戶罷?總要發俸祿罷?這些說到底還是我們來管啊!”

“就不說別的,就說今晚,他們住在哪裏?那群老百姓是肯定安置不了了,碼頭附近又全都是倉庫,誰知道這群人裏有沒有什麽刁民奸細,放上岸事小,趁着我們不注意把糧草物資搶了燒了可就事大了!”

拿着假設來推诿,豈有此理?!辛鸾一把就握緊了木椅!

鄒吾卻在下首忽地擡頭,朝着他輕輕搖頭,辛鸾心亂如麻地聽着,狠狠吸了一口氣,只能把眼睛閉上。

而他這一系列的動作一大屋子的大人物居然誰都沒有注意,可見他們對他也是表面客氣而已,其實也并不将他放在眼裏。

而辛鸾就算知道那船上的都是東境的子民,都是沖着他來的,他也不能拿這個主意。

進,他不能拍板讓人接收。

因為他沒有資格。向繇今日一番作态的意思是希望他辛鸾把這個責任擔下來,擔子甩得這叫一個眼花缭亂,好像最開始接觸東境的人不是他。但是辛鸾自己知道,他此時身份說好聽了是太子,說難聽了,就是個要飯的,他都要受嗟來之食,東境人真的上了岸,申不亥不配合,那這些百姓就要仰整個南境的鼻息。

但退,他也說不出來将人遣返。

這樣敏感的時局,一輛船超載至如此的船只就可見東境恐慌到了何種程度,再讓他們來回往返東南兩境,他們還有命來活嗎?可是顯然,申不亥樂見他下這個命令,向繇也無可無不可——本來就是他意料之外的人,将官和富商能留下來就可以了,含章太子親自退了這群人,主意是殿下拿的,責任也是他的,他向副級別不夠,怎麽能怪到他的頭上?

申不亥那邊的三個官員還在振振有詞。

暖閣濃郁的熏香熏得辛鸾頭疼,剎那間,辛鸾看着他們,心中為難的竟然被厭惡壓倒。

·

說句實在話,他小時候,從不會覺得一萬人是多了不得的人數。

神京人口是渝都三倍還有餘,當初他改動神京的演武大賽——一年一度的盛事,他和父王說了撫恤北境陣亡将士家屬的意圖,想趁着演武擇二十歲以下的寒門子弟,他父親同意之後,他找到公良柳立刻就推行了下去。

當時不是沒有難關,時間也不可謂不緊迫,但是他牽頭,公良柳組織,各相關衙門一起熬油點燈,五天之內還是都敲完了大小事宜。一紙通告下去,演武從往年的幾千人直接加塞到五萬人,場地準備、人員調配、物資供給,為了确保公平為所有貧寒子弟提供的铠甲兵器,水食、藥品……當時他可沒有聽到哪個衙門跟他叫苦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身為公門中人,實心做事難道不是最基本的嗎,南境這群人都是什麽論調啊?

辛鸾心中淩亂,沒有籌碼的眼下,一時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他舉目朝着下首看去,想着鄒吾或許能有什麽主意,但是鄒吾垂着頭,并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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