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話說此時明家,一家子正在興頭上,明堂喜得不知所措,一連吩咐買辦去給明珠挑選布匹首飾,并且再三吩咐不必在乎價錢,只要最好的,又命人準備香燭元寶,只等明珠回來祭祖用,那張油膩的圓臉前所未有的容光煥發。

“莫非咱們明家時來運轉,也要出個娘娘不成,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明瑛雖然也高興,但光宗耀祖四個字聽在耳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咱們家出身低微,妹妹怎麽可能封嫔封妃?娘娘兩個字是擔不起的,爹可不要亂說,傳出去讓人笑話。”

明堂橫了明瑛一眼。

“不成器的東西!不是靠你妹子你能有官做?只要聖上喜歡,哪怕是封個美人、才人,咱們家也足以跻身貴族之列了!起碼能從這第九道的延平街搬到第五道歲錦街去!”

明瑛雖被臭罵,但轉念一想,若明珠真得聖寵,他的身份自然也大大提升,再也無需舔着臉地去結交權貴還遭人白眼,今後仕途必然也是順風順水,心中便也歡喜起來。

“父親教訓得是,以妹妹的姿色,就算現在只封個才人,難道沒有晉升為嫔妃的一日?到時候咱們全家都跟着沾光。”

封姨娘聽他倆的對話,料想明珠進宮這事是板上釘釘了,想起往日對窦氏種種欺壓,不由後怕,趕緊上前握着窦氏的手,紅着眼圈道。

“妹妹寬厚,姐姐是個急脾氣的人,以往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可要多擔待些啊!”

龐氏不久前才致使惡仆打了窦氏,見封姨娘如此,便也有些心虛,難得和顏悅色地看着窦氏。

“我早知道,咱們家小姐那般品貌,遲早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所以我日也求夜也求,求菩薩給她許一門好親事,那些不入流的比如許家之類,我都替她擋了回去,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吶!”

冬莺見狀,翻了個白眼,悄悄在窦氏耳邊罵。

“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都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将來小姐進了宮,看誰還敢欺負姨娘!”

窦氏心善好說話,一向秉持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自然不會和這兩人計較,可始終是親娘,此時挂念的全是明珠的安危,明珠一刻不歸,她整個人便都提心吊膽,哪裏有半點喜悅?

正想遣人再去門口看看,明瑛的妻子言玉珂接兒子明成睿和小叔子明鵬下學回來了。明鵬今年十二歲,乃是封姨娘為明堂所生的小兒子,典型是富貴人家的傻少爺,吃得圓胖不堪,綢緞衣裳緊緊繃在身上,走進門時手裏還捏着塊芙蓉糕在啃,一咀嚼下巴上的肥肉便抖動發顫。只比他小四歲的明文睿卻也備受明瑛夫妻嬌慣,卻是天南地北,身形靈巧,上蹿下跳,因為書念得不錯,即便常常惹是生非,明瑛夫妻也舍不得管教,這才一跳進門,就把靴子往後踢掉,正中老轎夫的腦袋,見老轎夫捂着頭痛哼,他卻樂得哈哈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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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常,明成睿這樣,明堂也只會覺得他調皮可愛,可今日非同尋常,明家即将成為皇親國戚,明成睿的放肆便有些刺眼,明堂于是拉下臉斥責道。

“咋咋呼呼地沒個規矩!玉珂你這做娘的也不好好管教他!”

言玉珂之父乃是一名四品文官,祖上亦是書香門第,若不是言父過世後,言家獨子敗光了家産,言玉珂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願意嫁給商賈之流的,正因為是名門閨秀出生,明家一直以言玉珂馬首是瞻,覺得她舉手投足都是貴族氣派,家中若有什麽迎來送往的大事,也都需她出馬撐着門面,平日哪敢給她半句重話,她當即冷笑。

“睿兒正值少年,不該用繁文缛節拘住他天性,我們言家一貫便是如此教育孩子,也沒見他在學堂碌碌無為,聖賢書讀好了,長大了自然知禮。”

說着,她淡淡瞟了明瑛一眼,若是往常,明瑛必然會百般捧場,說些我們哪有夫人見識廣博之類,可是今日明瑛卻毫無動靜,只喜滋滋地過來将她一拉。

“好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有件天大的喜事夫人還不知道呢!”

言玉珂看了眼座上的龐氏,象征性地福了福身算是見禮,方才嘲諷地對明瑛道。

“夫君說的喜事,可是婆婆上京來了?這下好了,阖家團聚,天倫共享,看來托珠兒妹妹的福,明家是再也回不去奉縣了。”

龐氏心底不太喜歡言玉珂這兒媳婦,總覺得明家上下她都看不上,更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可這次她終于可以讓言玉珂吃癟了。

“是得托珠兒的福,奉縣算什麽東西,玉珂你還不知道吧!今天之後,咱們明家便是這京城顯貴了。”

言玉珂一時驚詫,皺眉道。

“婆婆在說什麽?”

明瑛早已按耐不住,将獻帝召見明珠,小太監出言暗示的事一股腦說了出來。

言玉珂聽着,只覺通體冰涼,她每日最喜歡的消遣便是到書院接送兒子,遠離明家的銅臭,感受一下久違的書香琴韻,若遇見言成睿同窗那些有頭有臉的父母,便順道探讨幾句文章,今日她被一名有身份的男子贊為“女中文傑,不同凡流”,心情正是愉悅,誰知回府便聽到這樣一個噩耗。

言玉珂對明珠,抱有一種複雜的厭惡,出于對她美貌的嫉妒和身份的不屑,常背後取笑她“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可是今日,這個一向被她踩在鞋底的庸脂俗粉,便要成為宮中新貴,今後自己見了她,都得俯首下跪了。

言玉珂面色蒼白,強撐着道。

“聖意難測,人還沒回來就下定論,你們未免高興得太早了吧!”

正說着,只聽外頭下人一疊聲喊道“大小姐回來了!”,衆人都面露喜色,紛紛迎了出去,卻見明珠以手掩面,哭得嗚嗚咽咽,明堂連忙拽下她的手,當即萬念俱灰,心沉海底,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你的臉怎麽成這樣了!”

明珠才在門口便醞釀好了情緒,此時當着衆人剛好表演。

“早飯之後,女兒便有些眼花頭疼,像是、像是吃了那不服之物導致的,果不其然,才回了陛下幾句話,便渾身發癢,陛下見了,立馬拂袖而去……”

說着,悄悄對冬莺使了個眼色,冬莺此時臉都白了,雖然當時明珠讓她準備蝦皮她就有所預感,但她沒有料到,小姐竟然真有膽子在皇帝面前這麽做。

可是橫豎做都做了,若不推幹淨,小姐今日定會被老爺打死,冬莺咬牙,假意驚訝地看向孫婆子,失聲道。

“小姐今日的早飯,是孫媽媽準備的……莫非你……”

所有的美夢都化作了泡影,本來有機會成為顯貴的明家,依舊是上不得臺面的下九流,明堂此刻的心情,已經不是一個怒字能概括了,他一腳揣向孫婆子胸窩,将她踢得滾下臺階去。

“你這個愚蠢的狗奴才!我今日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明成睿見孫婆子體态臃腫,滾得像個球般,覺得滑稽,拍手又是叫又是笑。

“老母豬打滾了!老母豬打滾了!”

孫婆子何曾受過這種對待,一時又是難堪又是害怕,連連磕頭的同時還不忘辯解。

“奴婢沒有啊!小姐的早飯,是白菜豬肉餡兒的烙餅,半點魚蝦都沒有,又怎會不服?這分明是小姐自己偷吃才導致的,又何苦來冤枉奴婢!夫人!夫人要給老奴做主啊!”

孫婆子是龐氏娘家陪房,因為明珠被踢了一腳,她便有些心疼,何況那丫頭如今這脾氣,即便當了娘娘也不見得會給自己好處,所以她并不像明堂那般失望,反而勸道。

“老爺,我看孫媽媽沒有撒謊,大家都是吃一樣的早飯,我怎麽沒吃出餅中有什麽讓珠兒不服的東西呢?”

明珠揚首,滿臉的委屈與不能置信,她哭着質問。

“母親的意思是,我自己故意吃下不服之物?就為在皇上面前出醜?換做任何一個女子,進宮的機會擺在眼前,除非腦子壞了,不然誰會這樣自斷後路?”

明堂一張臉晦暗難測,明珠便扯住他的衣袖,嘶聲力竭道。

“父親可知道,陛下對女兒說話輕聲細語,十分親和溫柔,女兒當時便想……要是能進宮,伴随陛下左右,真是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可是誰知道……”

她拭淚哽咽,似難過得說不出話,冬莺及時添補道。

“孫媽媽,來盛京這一路上,你整天占着自己是夫人的陪房,對小姐冷嘲熱諷,這可是所有人都聽見的,沒想到小姐不理會你,你便幹脆在早飯動點手腳整治小姐!”

孫婆子平日作威作福,底下人早就看她不慣,逮到機會豈有不落井下石的,何況冬莺的指證也所言非虛,立馬七嘴八舌地點頭。

“正是呢!只因之前在奉縣,小姐為窦姨娘頂撞了夫人,孫媽媽這一路就故意尋事挑釁,給小姐和窦姨娘準備的飯食,分量又少,菜也不好!是姨娘脾氣好一直忍着。”

“估計正是因為姨娘和小姐不做聲,孫媽媽才敢得寸進尺,誰知道陛下召見,她這回可是害了整個明家!”

其實孫婆子雖然一路使壞,但明珠也非善類,早就想辦法折騰了回去,只是她表面掩飾得好,衆人也都沒察覺,只看到孫婆子明裏使的絆子。

明堂越聽火氣越大,一個奴才,竟然狗仗人勢明着欺壓主子,這都罷了,關鍵是她因為愚蠢,斷送了整個明家,這是明堂絕對無法容忍的。

“來人,把這賊婆拉下去,給我狠狠地打!打到說不出話為止!”

龐氏心中一痛,卻也不敢求情,畢竟這件事實在嚴重,倒是窦姨娘心存不忍,見明珠還欲說話,忙搖頭掐了她一把,上前勸明堂道。

“老爺,她都這麽大年紀了,怎麽禁得住打?她雖有錯,但做這件事之前,也沒料到會如此啊!”

明瑛知道母親心疼,連忙也勸。

“是啊!爹,萬一鬧出人命官司,怎麽值得?一個奴才,發賣了就完了,省得眼不見心不煩。”

明堂心情低落,也沒功夫再糾纏怎麽處置孫婆子的問題,擺手道。

“罷了罷了!扔到人市上去賣了!賣得越遠越好,這輩子我都不想再看到這個狗東西!”

龐氏如蒙大赦,見孫婆子被拖走,連忙跟了過去,準備悄悄給她塞幾兩養老錢,封姨娘見明珠進宮的事泡湯,一把推開窦姨娘,拉着正把糕點往嘴裏塞的兒子,擠到明堂身邊給他順氣。

“老爺息怒,不如到裏屋去,妾身給您好好按摩按摩。”

明瑛垂頭喪氣,卻仍舊不死心,又問了明珠許多面聖的細節,末了自我安慰道。

“沒關系,沒關系,這飲食不服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等過兩天陛下想起你來,還會召見也不一定。”

雖這麽說,但明家上下心情皆是一落千丈,只有言玉珂春風滿面,她看得出孫婆子只是個替罪羔羊,卻沒有當面揭穿,只把明成睿交給奶娘之後,悄悄把明珠拉到花樹下,一臉真誠地問。

“其實妹妹一直想着許家那位公子吧?大嫂知道,妹妹并不是那種嫌貧愛富,見異思遷的人,許公子對你也是一片真心,你又怎麽忍心相負?今天這件事,大嫂定會為你保密,也望你如今日這般不忘初心才好啊!”

在地府的時候,明珠曾聽小白花提起過言玉珂,說她大嫂是個大家閨秀,如何如何飽讀詩書見識不凡,只有她一個人在暗中支持自己和許公子的婚事,私奔的主意也是她替她出的,言語中滿是崇拜和感激,明珠當時就頗不以為然,一個真正為你考慮的人,又怎麽會唆使女孩子和男人私奔,今日一見,果然如她所料,她一直在暗中觀察言玉珂,發現她得知自己被驅逐出宮後,表情竟是如釋重負,心中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言玉珂自命不凡,卻嫁作商人婦,因此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雖表面上處處為你考慮,支持你鼓勵你,其實是巴不得你一條道走到黑,只要小白花嫁個強過明瑛的夫君,她恐怕會難受得整夜睡不着,若能撺掇得她跟着姓許的沿街乞讨,她只怕最高興不過了。

這種人,真是比龐氏那等婆娘還要壞。

“多謝嫂子操心,只不過我的婚事,還要等聖上定奪,嫂子只怕有心無力,也幫不上什麽忙吧!”

說着她輕輕一笑,轉身拉着窦姨娘走了。

016 阖府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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