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摘星樓建在東湖邊,乃盛京最高樓閣,巍峨浩蕩,伸手似可摘星攬雲,故而得名“摘星”。明珠提裙登了幾層樓,似有些力氣不濟,微微喘息,蔣玉衡不由心頭微漾,趁機伸出援手,明珠卻視而不見,一把扶住身邊同樣氣喘籲籲的冬莺。

蔣玉衡一噎,只得假裝整理袖子掩飾尴尬。

之前不是沒有遇到過循規蹈矩的女子,但面對多情體貼的蔣公子,即便心存嬌怯,對這些狀似無意的溫存,也都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像明珠這種拒絕得毫不猶豫的還真是少見,可見剛才難得的女兒之态都是虛與委蛇而已,她內心依舊是嚴絲合縫的冰山。

至摘星樓頂,明珠額頭見汗,冬莺連忙遞過羅帕,明珠擡手輕拭香汗,不經意露出半截雪白小臂,映着粉面朱唇,似一朵不勝涼風的春海棠。蔣玉衡将她望着,小腹一股熱浪升騰,面上卻波瀾不驚。

要品嘗一道極品佳肴最鮮美的滋味,便要耐着性子小火慢煨,千萬心急不得。

兩個盛裝的美婢捧着個圓形的紫檀錦匣從側邊廂房走出,将匣子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正欲打開,蔣玉衡擡手制止,對明珠笑道。

“子時月色最佳,那時月色與胧月珠交相輝映,方是絕景,明姑娘不介意再多等這一刻吧?”

明珠巴不得多拖延一會,好給她安排的人制造些機會,自然不會反對。

“就依公子所言。”

蔣玉衡也怕她看過胧月珠便決然離去,這樣自己可是白費了這一番心血,見她沒有拒絕,心中大悅,進一步道。

“如此幹等也甚為無趣,那邊的浮光臺可觀賞盛京全景,倒也別有風致,姑娘可有興趣。”

摘星樓乃權貴專享,每年中秋将近時,季家都會到摘星樓賞月,這風景對明珠來說早已不甚稀奇,可蔣玉衡眼前的這顆明珠,不過是個小縣城來的商女,自然是沒享受過這個殊榮了,明珠倒也配合,點頭随着蔣玉衡移步憑欄。

俯瞰燈火闌珊,明珠的視線定在一處,不由心緒翻湧,死死握住欄杆。

鬥拱飛檐一角,系着只金鈴铛,正随風輕輕搖曳。

那是數年前,韋家剛剛獲罪,明珠生拖硬拽,把一蹶不振的韋澤拖到摘星樓,拉着他的手親自系上的。

“這是普陀寺佛塔上的轉運金鈴,我三哥從邊關帶來送我的,将它系在高處,便能心想事成,韋澤哥哥,我相信,你一定能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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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想起那時恨不能将心掏給韋澤的自己,不禁冷笑。

心想事成?踏着季家滿門的血,他倒真是如願以償了,而那個殺人遞刀的自己,真是愚蠢得沒譜了。

蔣玉衡看着她寒光湛湛的側顏,正有些詫異,明珠回首時已經笑意如常,柔聲吩咐冬莺。

“這裏風有些涼,你去車上将我的披風取來。”

蔣玉衡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自然早在摘星樓中做了萬全準備,但明珠支開貼身丫鬟,意味着兩人有獨處的機會,他又怎會不解風情的拒絕?

冬莺應聲下得樓去,明珠此前便對她說過,蔣玉衡此人的風流,并不全是為了滿足魚水之歡,必需要對方傾心于自己,心甘情願的委身方有成就感,所以冬莺倒是絲毫不擔心讓明珠一個人留在蔣玉衡身邊會不會發生什麽。

剛步出摘星樓,冬莺便被一只手拉入紫薇花叢,那人身材高大,雙目在月光下洵洵生輝,如同盯着獵物的野獸,威壓感十足。

冬莺壓下心頭的恐懼,試探性的問道。

“鄭公子?”

對方從袖中取出一只素銀珠簪,冬莺見果然是小姐之物,微微松了口氣,作禮道。

“小姐說,目前一切順利,請鄭公子先不必出手,只在原地守候,等那個出頭的人出現,您适時幫上一把即可,但千萬要以自身安全為重,不要暴露了自己。”

季明铮哼了一聲表示明白了,他是沙場江湖兩邊揚名的人,身上殺氣渾然天成,冬莺話已帶到,也不敢久留,福了福後便匆忙離開,走幾步後再回頭時,紫薇花叢邊已是不見人影,那人竟消失得無聲無息,如同鬼魅。

冬莺心頭發顫,方才那男人雖然衣着普通,但渾身上下皆透着危險氣息,不知是否亡命之徒。也不知小姐從哪裏結識了這樣的人,竟然還能調遣他,真是奇哉怪哉!

化名鄭明的季明铮此時正蹲在高大的榕樹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慌慌張張的冬莺,他身後響起一個輕飄飄暗含諷刺的聲音。

“沒想到曾經領兵十萬直搗南蠻的季将軍,攪得江湖風雲變色的季大俠,如今卻淪落到要聽一個丫頭片子調遣,在這乖乖蹲守,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季明铮回頭,見姬塵正一身潇灑地抱臂斜倚在樹幹上,一幅看好戲的摸樣,他回敬道。

“十三王爺不是不愛多管閑事?怎麽也跟到這裏來了?若說你不是對她感興趣,而是擔心我的安危,我可是打死也不信的。”

姬塵哼了聲,輕描淡寫道。

“我是怕你被人賣了,還幫着人家數錢,畢竟你我也算相交一場,總不能看你去送死。”

說着,他将目光轉向樹下,摘星樓周邊,人頭攥動,胧月珠的風采尋常百姓這輩子都不能得見,蔣三追求女子一向行事招搖,早就聚了許多慕名前來一飽眼福的人,雖然有侍衛将他們隔在一丈之外,但整個場面還是難免混亂。

“她讓你幫忙找人,卻又不告訴你目标是誰,特征為何,你就不覺得奇怪?”

季明铮摸着下巴,目光巡視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她說只要那人出現,我一眼便能認出。”

季明铮想了想,又補充道。

“縱然有再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眼神不會騙人,我相信她絕不會害我!”

姬塵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注視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不可救藥的傻子。

摘星樓頂,蔣玉衡正坐在琴臺邊,優雅地撥弄着古琴“玉壺冰”,一曲“潇湘夜雨”彈得高逸清曠,令人聞之癡醉。

蔣玉衡能獲得這麽多女子親睐,倒也不完全靠俊美多金,和本身的多才多藝脫不了幹系,比如被他買下的白皎皎,入府後也漸漸為之心折,引他為知音。

所以蔣玉衡對自己的月下操琴的潇灑姿态還是很有自信的,明珠倒也安靜地聽着,只是憑欄支頤的神情中明顯有一絲心不在焉。

遠處的更鼓響了三下,明珠終于直起身子,露出一絲輕快的笑容。

“蔣公子,子時到了。”

蔣玉衡不由有些挫敗,但他還是從容地停琴起身,嘆息。

“看來今夜明姑娘的心思,真的只在胧月珠上了,也罷,千金難買一笑,你喜歡便好!”

說着,他示意丫鬟吹滅燈燭,走向案幾,親自揭開那圓形的錦匣,水波般的光芒瞬間流瀉出來,皎如明月,照亮了閣樓。

胧月珠的光彩溢滿樓頂,在摘星樓頂暈着一團迷離光暈,樓下的百姓紛紛仰面,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嘆,包括值守的侍衛,也都忍不住擡頭觀看。

衆人的目光都聚攏在那一處,卻沒有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矮身鑽出人群,悄悄潛入花蔭,飛速向摘星樓靠近。

“是他!怎麽可能?”

季明铮獵豹般的眸子很快捕捉到這一幕,那熟悉的面容出乎他的意料,果真如明珠所說,無須贅述,以他們二人的交情,只要對方一現身,他季明铮立即便能認出來。

“是誰?”

姬塵見那人輕松躍上三丈高的屋檐,竟能施展出“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也不由對此事産生了幾分好奇。

季明铮還來不及回答,摘星樓側突然沖出一隊人馬,定睛看去,卻是明珠的大哥明瑛,帶着京兆尹二十餘名官兵匆匆趕到。

“明瑛?”

季明铮與姬塵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眸中看到了疑惑,但同時又瞬間釋然。

蔣玉衡和蘇蕩為了明珠你争我奪,蔣玉衡甚至把貴妃娘娘榻前的寶物都請出來給取悅自己妹子,明瑛臉上別提有多風光,今夜和同僚在附近喝酒,聽着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吹捧,明瑛整個人輕飄飄的無比惬意,正準備起身去宛在館尋一夜風@流,誰知就有人送了一封匿名信給他。

明瑛抖開信紙,上頭只有簡短的一行字“今夜有賊欲盜胧月珠”,明瑛的酒頓時醒了。

他腦子飛轉,想起蔣玉衡之所以借胧月珠,都是因為妹妹的過分要求,若是出了什麽閃失,蔣貴妃必然要把火氣撒在明家身上,當即召集屬下,馬不停蹄地趕往摘星樓。

可是明瑛乃是個普通秀才,雖然趕到摘星樓的時機很好,卻只是無頭蒼蠅一般團團亂轉,季明铮和姬塵無語地瞧着,瞬間明白了明珠的用意。

“我去去就回。”

丢下這句話,季明铮将頸間長巾一撩,覆住面容,雙腳躍起,落在樓閣上那人的面前,那人沒有想到以自己的身手,竟會被察覺,也是一驚,季明铮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飛出一腳踢向他的面門。

在那人全盛時期,或許還能與季明铮過上十幾招,但是在三年前那場戰役中,他的右腿受了重傷,根本就抵擋不住季明铮的奇襲,身姿一個不穩,墜向紫薇花樹。

明瑛雖遲鈍,但京兆尹的人卻不一樣,很快便察覺了異樣,齊齊将紫薇花樹圍住,那人驚慌之餘,抽出腰間彎刀,與衆人戰做一團。

見好端端的突然打了起來,不明所以的百姓也受了驚吓,紛紛四散亂跑,動靜驚動了樓頂的蔣玉衡,連忙命人收起胧月珠,飛身下樓查看究竟。

那飛賊雖是殘疾之身,但卻十分骁勇,竟以一人之力砍死了好幾個京兆尹的人,季明铮躲在暗處,随手折下一段紫薇花枝,射中飛賊腰部,他動作一滞,即刻被衆官兵按倒在地,五花大綁。

“怎麽回事!”

蔣玉衡在崇明的保護下,快步走出摘星樓,衆人連忙讓出一條路來,蔣家的侍衛見狀,連忙俯身。

“公子,不知哪個膽大包天的竟敢觊觎胧月珠,正巧京兆尹的明參軍經過,便拿住了這狗賊。”

崇明上前便給了領頭的侍衛一個巴掌,怒道。

“你們這群廢物還敢開口,差點讓他潛入樓中,打擾公子雅興,養你們何用?”

蔣玉衡本想趁機和明珠親近,出了這種事,頓時興致全無。看了明瑛一眼,便順便賣個面子給明珠,于是道。

“明參軍辛苦了,你此次護珠有功,本公子定會如實向貴妃禀告。”

明瑛喜不自禁,連道應該的應該的,此時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驚嘆。

“這人看上去,好像是耗子巷,賣油的劉瘸子啊!”

“當真是!看他那條跛腿,不就是他麽?”

“天吶!沒看出來,這劉瘸子平時不聲不響的,身上竟然有功夫,還能殺得了人!”

百姓們七嘴八舌讨論起來,蔣玉衡陰厲的目光這才落在綁得像個粽子般的賊人身上,他心中隐約覺得,此事并不如表面那個簡單,一個賣油的瘸子,有膽子偷皇室寶物不說,身手竟然如此高絕。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其中蹊跷,身旁的明珠突然輕聲開口。

“他胸口似乎紋了什麽,看起來倒有些吓人。”

蔣玉衡将這話細細一想,直覺道了聲不妙,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京兆尹一個侍衛上前撕開了那賊人的衣襟,露出他胸前紋着的雄鷹,那雙兇厲異常的血紅眼珠,正瞪視着周遭每一個人。

062 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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