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穿了(康熙三十三年)

不對勁。

眼前是一間古色古香的狹小車廂,素色青緞從身下的軟墊蔓延到車壁,靛藍軟簾被風一吹,露出搖頭晃腦的車把式和棗紅駿馬的背影。

石小詩有些納悶,分明記得阖眼前正悠哉悠哉的窩在家裏大沙發上看經紀人剛發來的劇本。

難道劇組已經開拍,而她完全失憶了麽?

一只保養得當的手伸過來,覆在她規規矩矩擺在膝頭的手指上,耳邊傳來溫柔的叮囑:“……反正待會進了寧壽宮,千萬別緊張,見人只管磕頭,太後主子問什麽,你就大大方方答話,額涅說的你可都記好了?”

寧壽宮?太後主子?額涅?

這是劇本上出現過的臺詞嗎?

算上中學期間跑龍套的時間,怎麽着也在娛樂圈兢兢業業搬磚十來年,這可是她石小詩老師頭一回接不上戲!

石小詩一面苦思冥想,一面扭頭望向中年婦人端莊柔美的臉,瞬間瞪圓了眼。

這位又是從哪兒請的女配,長得也……太好看了吧,怎麽從沒在橫店見過啊。

“發什麽愣呢?”美麗的中年婦人蹙眉,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上的十八子手串。

石小詩這才發現,中年婦人和自己這一身井天藍緞襖的打扮,全然是清宮戲的派頭。

“嗯……”她頓了頓,定定看過去,試探着問,“額涅?”

那中年婦人似乎沒發覺自家閨女的異常,嘆口氣接着說:“我今兒一早起來眼皮就直跳!你說咱家一直在江南,去年才跟着你阿瑪回了京城,怎麽這回萬歲爺的口谕只是單叫你一個磕頭請安呢?難不成是要相看麽?”

石小詩沒說話,撩起軟簾往外一望,心中不祥的預感瞬間得到證實。

青石磚道狹窄筆直,朱紅宮牆泛着光華,天色溫潤可愛,陽光正好燦爛。

可路上,完全,一個人都沒有!

那熟悉親切的攝影棚攝影機話筒燈打光板、烏央烏央的導演制片化妝道具場務呢?

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她機械地轉過頭,而記憶恰到好處地給足了面子,霸道而不容分說地灌進腦海。

哦豁,穿越了。

眼下是康熙三十三年秋,原主跟她同名同姓,漢軍正白旗人士,三等伯石文炳的次女,老姓瓜爾佳,祖居蘇完地區,成長于杭州,芳齡十六歲。

而身邊的這位美麗額涅正是她親媽,也就是石文炳的嫡妻,姓愛新覺羅,阿瑪是多羅貝勒常阿岱。

好家夥,家世不錯,人又年輕,有這麽美的親媽,想來樣貌也醜不到哪兒去,果真開局一步好棋。

穿就穿吧,她很快就積極主動地接受了現實,畢竟娛樂圈這麽多年豈是白混的?

只是額涅的擔心實在有理,那萬歲爺和皇太後叫她進宮磕頭做什麽……相看,難不成是要她入宮當康熙的女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定下神搜刮前世記憶裏關于清宮的各類演義傳奇,尤其是有沒有姓石或者瓜爾佳的嫔妃。

這雖是個大姓,可她并不精通歷史,所知曉的康熙朝女性也就那麽幾個。

和妃?年紀好像對不上诶。

瓜六?可那是四大爺家美麗卻愚蠢的祺貴人。

來不及多想,卻聽見外頭馬車聲慢了下來,接着聽車把式說:“夫人、二姑娘,神武門到了。”

石小詩默不作聲地扶着小宮女的手,有模有樣跟着愛新覺羅氏下了車。

她那美麗而溫柔的額涅還在擔憂:“你雖然素來敦厚,但是若是要把你指給……”愛新覺羅氏捏緊了帕子,眼裏盛滿了愁色,“你阿瑪和哥哥此刻還在漠北,咱娘倆今日千萬小心,若是太後主子能在萬歲爺跟前美言幾句,讓他們早日回家,也是好的。”

石小詩不由得眉心一跳。

這事兒她記得,噶爾丹南侵,石文炳和兩個兒子剛回京就被派到大草原上清掃流寇,過年都未曾回來。

大概是快走到東西六宮了,小宮女頗有眼力見的輕咳了一聲,愛新覺羅氏立刻收了聲,只用眼神催促石小詩加緊步伐。

雖然記憶裏有原主小時候進宮的畫面,穿越前也是影視城常客,但自己親身走進着朱紅宮牆內,只想感嘆一聲——

好大!

好多人啊!

石小詩一派鎮定,垂眸斂氣地邁着她的小碎步,即使有人停下來與她額涅寒暄,也只是含羞着蹲禮微笑,一句話也不多說,順便在心裏快速整理了目前已知信息。

像石文炳這樣的人家,女眷進宮不算稀罕事,但是奉着萬歲爺口谕,這就有些難以咂摸的含義。

一生困于深宮太不符合她與衆不同的氣質,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怎麽說,皇家都是體面人,仁善和氣,怎會現場為難一個小姑娘嘛!

石小詩長舒了口氣,結合原主記憶,先将今日糊弄過去,等回了家再想別的路子。

深秋的風很輕地吹過來,盈滿了纏枝紋白狐裏披風,連帽上鑲滾着的毛鋒蹭上吹彈可破的臉頰,又柔又癢。

她不敢伸手去撓,只是微微側了下臉,忽覺一道異常明亮的視線落在身上,于是擡起眼簾,朝着目光方向望去。

氣派的角樓上,明黃的琉璃瓦下立着一位穿牙白便服的青年,身段明顯比身邊所有的侍衛都高出了一頭,似是負着雙手,只一個輪廓,便能看出儀态從容清貴,不是尋常宗室子弟。

離得太遠,看不清樣貌,可當太陽的金芒鋪上殿頂,千萬點跳躍的光斑投射過去時,牙白衣料上的團蟒暗紋才顯現出來,石小詩倏然一驚,忙将目光收回。

好在愛新覺羅氏沒留意這些。捱到寧壽宮,守在外頭的嬷嬷迎上來,“太後主子正盼着呢,好容易來了,快進去吧。”

一路從神武門這麽走過來,臉蛋吹得冰涼,小兩把頭上的珍珠簪子都歪了,她想去梢間喝杯熱茶暖一暖,但是哪能叫太後久等。

于是愛新覺羅氏打頭陣,領着她進了前殿,人還沒看清,先跪下磕了個頭。

皇太後歪在富麗堂皇的雲臺榻上,用很不流暢的滿語一臉歉意地說:“快起來,哀家滿語說不大好,今兒叫你母女進來,不過是哀家……乏了,想叫你們陪着敘敘話。”

敘話哪裏需要萬歲爺口谕啊,更何況這太後與她家并不算熟,平白無故的,叫她來陪着練習口語嗎?

賞了座,太後繼續磕磕絆絆地朝愛新覺羅氏發問:“不必拘着,細論起來,你額涅是博爾濟吉特氏,咱們也算是沾着親……你是康熙十四年嫁人的?”

愛新覺羅氏恭敬答了一聲:“回太後主子的話,奴才是康熙十四年立春嫁的石都統。”

太後點點頭,把注意力放在下首的小姑娘身上:“你叫小詩?如今幾歲了?”

石小詩愣了一下,好在她反應快,站起身拘謹回答:“奴才石小詩,七月裏生的,如今十六了。”

太後點了點頭,眯着眼打量了一會,又問:“聽聞你從前一直在外頭,去年才随你阿瑪回京,如今可住得慣?可還想回江南去麽?”

這是什麽刁鑽問題?

她雖然有原主記憶,但是要談思想談感受談切身體會,這屬實為難她了,若要按實際情況回答,那就是剛穿到貴寶地半個時辰,人生地不熟,如果有的選,恨不得眼一閉一睜,再次回到腰部演員的美好生活中去。

可是她不能,眼看着愛新覺羅氏的臉上又一次閃現出苦澀,她怎麽舍得讓美麗額涅難過。

斟酌了一下,石小詩緩聲答道:“回太後主子的話,奴才雖有些不習慣之處,但卻知身為旗人,須得時刻記着自己身份,奴才一家祖籍蘇完,老姓瓜爾佳,如今京城才是奴才的家,哪裏有人客居外地卻不留念家鄉的呢?”

這話說得清脆婉轉,不卑不亢,太後停了一會,才朗聲笑了,“說得不錯,可見石文炳教女有方,我問你,你阿瑪和哥哥在外一年多了,你可想念他們?”

清淩淩的眼垂着,餘光已看出太後側耳傾聽的吃力模樣,幾乎是下意識地改用蒙話說,“謝太後主子垂詢,血脈相連,自然十分思念,只是奴才心裏懂得,阿瑪和哥哥正為我大清朝争光,奴才身為女子,更應該以大義為懷,安心守在後方,期盼将士們早日凱旋歸來。”

突然來了段文绉绉的蒙語,石小詩自己吓了一跳,看來這是原主的技能,随着記憶自然而然地露了一手,愛新覺羅氏更是訝異,低低啊了一聲,只怕她惹得太後不快。

好在擡眼看看上座,太後臉上卻露出歡欣的笑容,想來聽了這麽久滿語,早就膩煩難耐。

“你過來。”太後朝下首的姑娘招手。

石小詩看了她額涅一眼,得到肯定後,才屏息凝神走到雲臺榻邊。

行走儀态沒得挑,太後先是摸了摸她纖長柔潤的手,又端詳了一會光潔玲珑的臉蛋,笑呵呵評價:“随你額涅,生得好相貌,蒙語說得也好,哀家見了心裏歡喜得緊,聽說你還會說漢話,是不是?”

石小詩說是,“回太後主子話,奴才打小跟着阿瑪在江南住着,家裏便請了閨塾師來教,恰好奴才郭洛媽媽也是蒙古人,機緣巧合,就都學了些,只是說得不精準,叫太後主子看笑話了。”

太後很滿意地颌首,轉頭對身側的大嬷嬷道:“去把前兒內務府送的點翠穿珠挑子拿過來。”

這是要賞?

石小詩忙蹲安謝恩。

鋪着絨布的托盤呈上來了,太後心情很好地将她發間歪了的珍珠簪子取下,又親手将點翠穿珠挑子插在她鬓邊。

她不方便細看,只能伸手輕撫,宮裏頭的東西果真華麗非常,紋飾十分精致,尾上還墜了鴿子蛋大的寶石。

愛新覺羅氏惶惶地起身俯首,“太後主子,這賞賜太貴重了,奴才這二丫頭上不得臺面……”

“夫人謙虛了,朕看你家二姑娘性格模樣都很好。”

外頭亂糟糟的,忽傳來一把陌生而穩重的男音,帶着天家不容置疑的威嚴。

回頭去望,金黃色的皂靴和海水藍的袍角撞入眼簾,石小詩眼皮子都不敢擡,忙磕頭跪下去,“奴才瓜爾佳氏叩見萬歲爺。”

“起磕吧。”康熙擺了擺手,往南炕上坐了。

皇太後神态慈和地笑道:“皇上來了,哀家剛同石夫人、小詩姑娘說了半天話,這小詩姑娘果真柔嘉大方,還會說蒙語,哀家想着,反正往後都是一家人,不如讓她多進宮走走,也好提前熟悉熟悉。”

石小詩內心一陣排山倒海,什麽叫“往後都是一家人”?

她眼角兒飄飄地往她額涅那兒看了一眼,只見愛新覺羅氏也欲言又止地望着萬歲爺。

康熙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這才很惬意地颌首:“方才下朝時,朕已經命翰林院向漠北拟旨,叫石都統父子先回趟京……朕的兒子保成至今還沒娶嫡福晉,他雖偶爾頑劣,卻是個好孩子,跟你家二姑娘算得上年歲相當、模樣般配,有意日後結個親家……夫人可舍得讓姑娘進宮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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