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乾清

張三神色如常,躬了躬身說:“回主子話,已有十二年了。”

石小詩“嗯”了一聲,垂下眸子。十二年說短不短,說長也着實不長,這毓慶宮裏多得是看着伴着胤礽長大的,他張三憑什麽能成為太子爺最信賴之人呢?

“我記得你入宮,好像還是因為那件事。”石小詩默了默,開始套話。

張三神色不變,只是靜靜地看她一眼,轉身從托盤上拿起一條玉帶替石小詩系在腰間,這才低聲而快速地說:“太子爺的恩德,奴才永遠不會忘……那年大旱,奴才險些餓死在路邊,若不是太子爺恰好路過,出手相助,親自給了一碗肉飯一錠銀子,奴才恐怕早已餓死……奴才是自願淨身入宮的,只要能報答太子爺的救命之恩,就算是要了這條賤命,奴才也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哦……原來二大爺還行過這等善事。

石小詩摸了摸下巴,用餘光打量動作機敏利落的張三。

這人和太子是過命的交情,又是自願淨身入宮,和宮中這些雜七雜八的宦官沒有幹系,難怪胤礽對他格外信任。

屏風外有腳步聲,是幾個小太監把清口的茶和墊肚子的點心遞進來了,張三拿着銀針親自驗過,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桌案上。

石小詩喝過熱茶,每樣都嘗過一點,便對着張三點了點頭:“謝謝,你辛苦了。”

張三先是一愣,手中動作停住,擡眼望去,只見向來不茍言笑的太子爺手指摩挲着茶杯,唇角微微彎起,眼中竟是少見的體貼和溫柔。

他雖然鎮定,可站在屏風跟前侍奉的幾名小太監哪裏有張三這樣的膽量,霎時吓得一哆嗦,險些把手中的托盤都扔了出去。

太子爺從沒露出過這樣的表情,更沒有跟任何奴才道過謝,難道是因為昨夜對太子妃不滿,現在要拿他們出氣?

小太監們低着頭,小腿肚子發抖,每個人都哭喪着臉,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出毓慶宮。

“怎麽?”在暖閣裏換好了衣服的胤礽聽見裏間沒動靜,踏着清晨淺藍的晨光施施然走進來。

張三略一恍神。

他只覺得太子妃明明剛進宮,卻有一種比太子更天威凜凜的神氣,仿佛自小就是受着衆星捧月長大,生來就是這巍巍宮殿的主人似的。

“給太子妃主子請安。”張三不敢直視,忙低了頭。身後的幾個小太監也跪了下去,不知道在此刻闖進來的太子妃到底是救星還是引火線。

石小詩清清嗓子,朝張三他們揮手說:“我和太子妃這就去乾清宮,叫外頭備好肩輿吧。”

一衆奴仆長呼出一口氣,像得了大赦似的退出去。

張三捧着漆盤最後一個離開,走到廊下的時候,心底泛起一絲不明的情緒。

如果說從前他對太子爺是以身為報的忠誠加上一絲畏懼,那麽經過早上那一句道謝,太子爺的人情味兒似乎變得比從前更重了一些。

原來,他還有這樣體恤奴才的時候。

張三将漆盤交到小太監手上,自己則親自去停肩輿的值房。路過茶房時,他看見太監雅頭正攏着手坐在欄杆上曬太陽,還不忘一臉谄媚地跟負責灑掃的小宮女咬耳朵,逗得小宮女哈哈大笑。

想起昨夜雅頭對太子爺和太子妃的惡意中傷,張三忍不住攥緊了拳頭,眼中湧出一絲罕見的憤懑。

——

“你方才跟張三說什麽了?”暖閣中胤礽問石小詩,“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麽惴惴的。”

石小詩摸了摸額角,豐神似玉的眉角一擡,學着太子的淡漠神色道:“沒說什麽。”

其實她心裏門兒清,依着胤礽的為人,必定不會跟下人們道謝,她方才對張三那句,雖有習慣使然,卻也有三分刻意。

她看得出來,太子和張三相互信任,若按照歷史發展,接下來胤礽的日子只怕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越來越不好過,直至衆叛親離——倘若真到了那般艱難境地,若是有個人能亦仆亦友,拿真心待他,或許能在低谷中給他一絲生活的希望,不至于往荒唐的深淵中一路墜落下去。

出了門,順着長長的抄手游廊往宮外走,好在毓慶宮的格局在入宮前于嬷嬷已經給石小詩講過一遍,因此她并不陌生,一路上只留神着四處匾額,與心中所學一一對應起來,便能裝出一副熟絡的樣子。

堂堂太子爺的東宮聽起來闊氣,其實并不算很大,形制狹長,是康熙十八年那會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改建的,坐北朝南,前後共四進。正門叫前星門,門內院落裏只有幾間值房和倉庫,第二道是祥旭門,院內是惇本殿,殿後是毓慶宮,最北面是一處挖了池塘和涼亭的小小花園,依着康熙的意思,亦可等往後添了丁,改建為起居宮室使用。

作為正殿,惇本殿除了當中的明間,東西兩個次間分別是太子日常讀書,以及召見臣子、會見賓客之處。而更為舒朗合住的毓慶宮則是太子夫婦的寝宮,周遭一圈耳房,用作茶房膳房以及給奴仆們下榻之所。

胤礽其實是習慣走在前面的,但是自從被春煙秋筠伺候着穿上了那對花盆底,便怎麽都對不上勁來,因此只好慢慢地邁着大步走在後面,整個人走出了一種唯我獨尊的霸氣。

兩人并肩走到門口,望着宮中倏然變得低矮的殿室,石小詩才發現太子爺這具身體真不是一般的高。

根據她混跡橫店這麽多年的經驗來看,至少也是個一米八八的九頭身,腰很細,腿尤其長,即便身邊胤礽的花盆底和兩把頭有些增高效果,她也能輕輕松松的看見他圓潤飽滿的顱頂和額間散落的須發,毛茸茸的,在晨曦跳動幽浮的日影下飛揚。

怎麽回事,從這個角度看裝在自己身子裏的太子,還挺有意思的嘛。

石小詩忍俊不禁地一笑,姿态潇灑地跨步登上了肩輿。

嘿!還是穿着男裝男鞋舒坦。

乾清宮跟毓慶宮之間只隔着一個誠肅殿,石小詩覺得自己剛在肩輿上坐穩,屁股還沒把坐墊焐熱呢,人已經到日精門前了。

她謝絕了小太監的搭手,慢悠悠跳下來,心裏暗暗決定,既然趁着眼下這麽便利的條件,剛好把太子爺這浮誇奢侈的作風改一改。

乾清宮前的廣場特別空曠寬敞,只偶有一列太監宮女捧着托盤魚貫走過,黃琉璃瓦重檐庑殿頂上騰起明亮的光華,給月臺上的銅龜銅鶴、日晷嘉量鍍上一層流金。

漢白玉雕成的丹陛比石小詩在後世時見到的要潔白嶄新上許多,或許是為了提醒每一個登上乾清宮的人都要留神注意,臺階剛灑過水,踏上去滑溜溜的。

石小詩擔心胤礽穿花盆底不好走,便好心腸的伸手拉了一把,這一切恰好全然撞進站在東暖閣南窗前的康熙眼裏。

“梁九功啊,”康熙鎮定地把吃剩一半的玉米饽饽放回盤中,“朕怎麽不知道,保成還是個如此憐香惜玉的性子。”

梁九功眯眼細瞧了一番,然後不敢置信地低下了頭。東宮是有幾房側室,但他幾乎從沒見太子對哪個女子這麽和顏悅色、出手扶持過。

“果然啊,還是得娶個正妻,”康熙正了正衣冠,擺駕明間正殿,一副很欣慰的樣子,“這才一夜功夫,朕瞧他就比從前穩重多了。”

“太子爺向來穩重,只是萬歲爺您要求高,才看他心浮氣躁。”梁九功嘿嘿一笑。

他是康熙身邊的老人了,康熙也願意跟他說說知心話,因此評價起衆皇子來,反倒能比尋常大臣顧忌更少些。

康熙看着太子夫婦的身影并肩走入大殿,悠悠點了點頭,叫太監女官們将茶水和賞賜通通擺出來,那邊梁九功将等候在梢間的禮部尚書沙穆哈和皇子們都叫過來了,殿內烏壓壓站了一圈人,俱是穿着形制相似的蟒袍,叫石小詩內心大呼頭疼。

早上太子爺的培訓還沒上到這一課呢!這會除了十阿哥那張有點欠揍的臉,這群不省心的大伯子小叔子她誰也認不清啊!

胤礽也有些懵,他沒想到汗阿瑪如此看重,竟這麽一大早就把皇子們全都叫進宮了。

要知道此時胤褆、胤祉、胤禛都已經出宮建府,就連五阿哥胤祺也在着手尋一處滿意的宅院,準備搬出宮納側福晉過上閑散王爺的潇灑日子。這一番折騰,便意味着沒住阿哥所的幾人沒到醜時就要起床,怪不得胤褆埋在大黑眼圈裏的眼神看起來格外不痛快。

但不管怎麽說,胤褆不痛快,胤礽心裏就有點兒得意,誰叫他總是不知天高地厚,暗搓搓地要跟他比個高下呢。

胤礽拉了拉石小詩的袖子,好心地低聲送上提示:“按年紀排的,老大站頭一個,然後是老三胤祉,你接着往下認吧。”

成吧,石小詩努力松開緊皺的眉頭。

這群皇子雖然普遍生得俊秀,但堆在一塊兒也挑不出個特別帥氣的,的确都沒太子見之忘俗,看來只能靠排行硬記了。

沙穆哈上來宣布流程:先是給萬歲爺行禮,然後再依次跟皇子們見面。

行禮這一遭先前容嬷嬷教過,為太子身的石小詩居左在前,三跪九拜,而當了太子妃的胤礽則只能可憐巴巴地居右在後,六肅三跪三拜。

然後是敬茶,這一步不用操心,自有乾清宮的禦前尚儀上來引導。

康熙心情很好地呷了一口茶,然後朝梁公公使眼色,讓他趕緊念賞賜。禮單是折起來疊放在漆盤上的,展開來的時候石小詩差點驚掉下巴,足足比那張禦案還要長,一路拖到了地上。

其實從這乾清宮一色半舊不新的裝飾裏,已然能看出康熙不是個鋪張浪費的皇帝,可他對自己的好大兒未免也太舍得了些,幾乎掏出半個私人金庫出來,這麽多賞賜的好東西,足夠太子兄弟們眼紅一百八十回了。

難怪九龍要奪嫡,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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