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後宮
“我……嗯,正是。”石小詩人已經走到圍房門口了,實在找不出否認的借口,只好硬着頭皮應下,“四弟,一起吧。”
有懂事的小太監老遠看見兩個主子爺走過來,便殷勤地打起了竹簾。這一處雖然建在太和殿邊上,卻因宮殿年久失修而荒廢許久,尋常來淨手的并不多,偶有大臣從乾清宮散了朝,一時內急才會在此處解決,因此圍房裏的一應陳設倒是十分幹淨整潔。
石小詩和胤禛并肩走進去,只見偌大恭房裏并排放了兩個恭桶,連個隔斷都沒有。
“太子爺,請。”胤禛眯起眼盯着石小詩,他很敏銳地察覺到太子二哥的遲疑。
“你先吧,我在外面稍等。”石小詩奮力掙紮,假裝去研究架子上擺得整整齊齊的楠木盒。
胤禛不解地偏過頭,“此處兩個恭桶都是幹淨的,太子爺為何要讓我先?”
石小詩輕咳一聲掩飾尴尬,“我想看下這幾個盒子。”
“不過是裝手紙的,俱是內宮監紙房抄造,有甚新奇?”胤禛拿出兩張淡黃色的手紙,将一張塞進石小詩手中,忽然笑道,“聽說太子爺的毓慶宮處處華貴,難道連手紙都是特制,用不慣外頭的了?”
這話說的,語帶機關內含陷阱啊。石小詩忍不住感嘆,老四怪不得是九子奪嫡的最後贏家,問話挖坑的水平可真高。
“四弟你都說了,這宮中各處的手紙都是內務府統一造辦,連汗阿瑪都用這個,我又怎敢僭越?”石小詩輕輕揉了把手紙,觸感綿軟細厚,比石府用的強上百倍,她迎着胤禛的眼神笑了笑,“看來四弟許久沒上毓慶宮了,連聲二哥都不願叫,你我兄弟二人,本不該如此生分。”
“太子二哥說的是。”胤禛聽出石小詩語氣中淡淡的強硬,便不好在這件事上糾纏,點了點頭道,“那我先淨手了,請二哥稍等片刻。”
他扭過身往恭桶邊走,一面解着腰帶,一面在心裏嘀咕。太子向來孤高,不願跟他這個弟弟一起出恭,也像是此人會做出來的事,可是方才在門口,太子臉上閃現過一瞬的躲閃,分明又是不對勁的啊。
滿心疑惑地解決完,整理好衣冠,胤禛才看見太子目不斜視地走進來,站在恭桶邊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難不成有什麽隐疾?胤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會意地轉身退出去,“那臣弟在外頭候着。”
成為太子的這大半天就跟打仗似的,一刻也不能叫人松懈下來。石小詩做賊似的東張西望一番,确定只剩下她一人了,然後才長長舒出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閉上眼解開衣物,小心翼翼在恭桶上坐下。
她盯着剝落了一半的牆紙,根本不敢把目光移到腰部以下,尤其不想看到那個不屬于她的玩意兒。
伴随着淅淅瀝瀝的水聲和松香恬然的氣息,此刻石小詩終于獲得了身心的解放,然而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飄上心頭——寧壽宮那邊,用着她的身體的胤礽,會怎麽解決這些情況呢?
——
胤礽此刻如坐針氈。
在座的各位嫔妃都是他的老熟人了,可是從前都是以皇太子的身份與她們相見,大家恪守着禮制,他又格外珍惜名聲,說話交談從未有半點逾矩。
可這會兒不同了,淑惠妃和端順妃兩個老太妃常年關在後宮裏,日子無趣得很,康熙平時納嫔妃都是小陣仗,不會請她們二人出來相見,唯有太子妃進門這樣的大場合,她們才有機會出來熱鬧熱鬧。因此眼下高興極了,一把一把地将自己這麽多年攢的針線活兒掏出來,叫太子妃挨個點評。
胤礽只能硬着頭皮說好,這件繡牡丹好,那件金綠絡子也好,下一件更好。話還沒說完,又被皇太後請到炕上,親親熱熱地挨在身邊坐着,叽裏咕嚕地用蒙語問他昨晚一切是否順利,幸好胤礽打小滿蒙漢語拉丁語都學過,倒不擔心露餡,只是要裝出一副憨笑的模樣,着用蒙語一一應答過去。
而堂下惠妃、宜妃、德妃、榮妃面上已經流露出不滿了,畢竟她們四個聽不懂,還以為太子妃是個趨炎附勢的,專門來哄這個老太太開心呢。
“罷了罷了,你們大概也乏了,”夕陽快要落到屋頂的時候,皇太後朝下頭擺手,“都回吧,留小詩這丫頭陪哀家就行了。”
一大群宮眷終于走了,連寧壽宮的空氣都清新許多。皇太後拍着胤礽的手背說體己話:“哀家這個太後看起來不管事,可保成也是看着長大的。這孩子打小沒了額涅,命苦,萬歲爺雖心疼他,但哀家說句良心話,皇太子這個位置,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他倘若有不順意的時候,你多體諒便是。”
胤礽聽得眼眶微紅,“皇瑪瑪,我都記下了。”
皇太後點點頭,“你這些妃母各有脾性,只要哀家這老骨頭還在,便不會叫人欺負你,只是兩件事哀家得趁現在跟你說,一是你要幫襯着保成,這也是太皇太後臨走前的遺願,保成他再受器重,也是個沒經過事的,頂不住外頭那些奴才诓騙,你打小在江南生活,漢臣之女,見多識廣,若是太子行道上有了偏差,你定要勸住他!”
“是。”胤礽心裏惶惶的,既沒想到太後不聲不響地把他平日難處看在眼中,更沒想到她竟對石小詩如此信任,把如此重擔交到太子妃手中,只是胤礽覺得太後多少有些思慮過重了,他好好的一個皇太子,怎會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二來,你們既已成婚,便要早日誕下子嗣。”見太子妃垂着頭不聲響,皇太後神情嚴肅起來,“去年溫僖貴妃喪儀,哀家叫你來協理,就是想讓你明白惠妃和胤褆的心思,趁着大阿哥家的伊爾根覺羅氏還沒生下兒子,你得抓緊點,毓慶宮有了皇長孫,保成心裏就更有底了,你明白嗎?”
“皇瑪瑪說的是。”胤礽眉心一跳,比起皇長孫,他更相信自己的才幹,那才是讓他在東宮位置上屹立不倒的根源。
“你不要馬虎,毓慶宮裏是有幾個格格,但是依哀家看啊,保成對她們不上心的,”皇太後揪了揪胤礽的臉頰,笑了,“長得真好,哀家越見越歡喜,保成也一定喜歡的緊。”
胤礽大覺得尴尬,将頭低下去,卻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從大婚到現在,除了确認互穿時看了眼鏡子,到現在也沒好好端詳現在的容貌。
他耳根處有一點燙,心頭升起一絲好奇,若是能早些回去看看鏡子就好了,他自忖勘破外在皮相,在男女之道上頗為克制,為何皇瑪瑪篤定石小詩的這張臉是他喜歡的模樣呢?
——
“太子妃這模樣生得真好,我看比毓慶宮裏那幾個格格強。”寧壽宮宮外夾道上,四公主落在最後,偷偷拉着妹妹五公主咬耳朵。
“是啊,”五公主天真爛漫地點了點頭,“四姐姐,你可得上心打扮打扮,別成天想着騎馬射箭的,我可聽說汗阿瑪要給你議親事了,往後嫁了小郡王,也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渾說什麽呢!”四公主明豔的臉蛋騰起緋紅色,“我要告訴德妃娘娘,叫她給你請一屋子嬷嬷,好好管教你這張嘴。”
被宮女們擁簇着的一衆嫔妃并沒有聽到姐妹倆的胡言亂語,宜妃拉着淑惠妃和端順妃問:“您二位方才可聽明白了?太後和太子妃在說些什麽體己話?”
兩個老太妃向來不愛摻和六宮的嚼舌根子活動,只笑說:“我們只顧着繡活呢,沒留意。”
惠妃扭過身來笑一笑,“宜妃妹妹想問什麽啊?我雖然不懂蒙話,用腳指頭也能猜到,左不過是關心他們新婚小兩口,新媳婦進門,少不得提點兩句。”
德妃和佟佳妃對望了一眼,笑笑不說話。大家相處久了,心裏都明兒鏡似的,宜妃是天生熱情天生好奇,而惠妃卻是另一種性子,表面上最寬宏大量,實則心裏很斤斤計較。
果然惠妃說完了話,卻拿眼角瞥耷拉着頭走在最前面的伊爾根覺羅氏。同是正經的嫡福晉,她嫁進來時皇太後可沒這麽熱絡。
“對了,三福晉呢?今兒怎麽沒來?”佟佳妃岔開話頭去問默不作聲的榮妃。
“她阿瑪今日過壽,昨兒就回都統府了,跟我告過假的。”榮妃淡淡地說,“我倒從不強求這些禮節,只要待胤祉真心就行。”
宜妃心直口快地“哦”了一聲,“也是,大福晉和三福晉都是爽快性子,每回見面說不上兩句便要掐架,火藥桶打翻了似的,不過往後啊有這麽一位娴靜端莊的太子妃在中間調和,說不定那兩個就吵不到一處去了。”
衆人一陣哈哈大笑,伊爾根覺羅氏聽在心裏,只覺得心裏貓爪撓癢似的不舒服。
過了古華軒大家分道揚镳,惠妃快步走上前拉着兒媳婦問:“你今兒是怎麽了,索性連話都不說了?”
“身體有些不适,懶得說話。”伊爾根覺羅氏蔫蔫的。
“午間在寧壽宮用膳你不還好好的?”惠妃早已摸透了大福晉的性情,揶揄太子夫婦時分明很有精神,八成是因為見到大家都幫太子妃說話,心裏頭不舒服呗。
不舒服就對了,惠妃就是要在伊爾根覺羅氏心頭拱起一把火。
“你聽話,早點跟保清生個小阿哥出來,我包管你從今往後在宮裏的日子都舒舒坦坦的!”
“額涅真奇怪,說得就像這小阿哥我想生,他自己就能蹦出來似的,”伊爾根覺羅氏差點白了惠妃一眼,“爺不樂意,我能有什麽辦法?”
“你這孩子!有什麽難處你跟我說啊,若是要請太醫開方子,額涅也能拉下這張老臉!”惠妃氣得絞起手帕,兒媳婦是這個性子,偏偏又是尚書之女,不好在宮裏當人面對她撒火。
“知道了。”大福晉急着出宮,朝惠妃福了福身,急匆匆往宮門處去了。
到了快要掌燈的時分,宮中萬物撒上一層橙黃的光景,方才的熱鬧像潮水一樣散去,寂靜夾道上終只剩下惠妃和兩個宮女。
駐足片刻,她遠遠看見一架肩輿擡進了毓慶宮,上頭坐着的人穿着素淨,被夕光勾勒出挺拔纖細的身形,不必細看,也知道那是正青春好光景的太子妃。
惠妃眼角滢然,心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仿佛看見了剛入宮的自己。
那還是康熙五年,如今的萬歲爺也不過是十多歲的少年天子,三位先皇後和溫僖貴妃都還沒入宮,只有她和榮妃早早地為皇帝作伴,那時的她們像禦花園的春天一樣燦爛,可是歲月啊,只在一眨眼間,就把她的人生遺落了。
“惠妃娘娘,在想什麽呢?”有人走了過來。
惠妃猛地回過神,擦去腮邊淚水擡眼望去,竟然是乾清宮的太監總管梁九功。
“梁公公。”她微微颔首,這可是連她都得罪不起的紅人兒。
“雖是夏天,到底天色晚了,娘娘留神着涼。”梁九功也點了點頭。
惠妃側身走到一邊,這才看見梁九功身後的小太監手捧托盤,盤上放了根綠頭簽。她心頭一顫,萬歲爺已經一年多沒翻過她牌子了,難道今晚——
梁九功順着她的目光,垂眸扶住她肩頭,“奴才只是路過此處,今夜萬歲爺宣了……德妃娘娘伴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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