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雲今醒來時吓了一跳,身上竟披着件僧袍。

雖說淨因寺裏那麽多僧侶,但還是不免想到了那人。最近真是很怪,越是故意忽略,越是會想到。

一低頭,确認了。

都是他的氣味,僧袍這麽裹着她,感覺整個人都被他包圍了,有點無所适從。

這人真是無孔不入!

雲今匆匆起身,這僧袍不好處理,她幹脆團了團往角落裏一塞,一溜煙兒跑了。

寮房內,譚卉正靠在床頭看話本,看得起興,咯咯咯笑。

“這麽晚才回來?外頭冷吧?過來烤烤火。”

“是很冷,風特別大,還是咱們屋裏暖和。”

譚卉尋摸出一個暖手爐,剛要遞給雲今,忽然頓住了,整個人以別扭的姿态戳着那兒,驚呼起來,“雲今!你你你大晚上的幽會去了?!”

雲今本能地搖頭,眸中閃過慌張,“你說什麽,沒有的事。”

“你看你的嘴唇,怎麽腫了,嘴角還破了!”

譚卉莫名亢奮,直拉着雲今的手要她坐下,探身翻出一面便攜的小銅鏡遞過去。

“你瞧啊,這裏,是破了吧?”譚卉手肘捅了捅雲今,“誰啊誰啊你告訴我嘛,我絕不往外說,我就是好奇。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我和你啥關系啊竟然瞞我!”

這是真好奇,譚卉自诩道德底線不高,就連看的話本都是怎麽刺激怎麽來的那種,可她萬萬沒想到一向娴靜的雲今也會有和人幽會的一天!

話本上的文字頓時湧入譚卉的腦海,争先恐後地勾勒出一幅幅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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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簌簌,樹影萋萋,筋肉緊實的男人一把将嬌小害羞的女子按入懷中……還有些了不得的聲響回蕩在寂靜的夜裏,只有草叢間的蟲鳥可以聞得窺得……不不不,哪怕只是朦朦胧胧的剪影都特別撩人了呢。

譚卉一手捂臉一手直拍着褥子,扭來扭去地喊:“真是要命真是要命哈哈哈!”

久久未有回應,譚卉才遲鈍地看向雲今,卻發現她蒼白着一張臉,握銅鏡的手也有些顫抖。

譚卉頓時如灌涼水,冷靜了下來,“怎麽了雲今,我就是瞎說的你當我放屁好啦,你知道我的,每天沒個正形。”

“沒事……”聲音細細弱弱。

譚卉靈光一閃,想到什麽,小聲問:“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真是悔死了,沒問清楚就在那兒臆想。

“對不起啊雲今,我剛才是胡說的。你要是被人欺負了,我替你去揍扁他!”

“沒事,沒有的事……”

雲今将銅鏡放下,轉過來抱了抱譚卉,心下思緒萬千,完全沒想到霍連會趁人之危。

看譚卉一臉關切,雲今故作輕松地捏了捏她的臉:“我剛在回想呢,可能是我做夢時咬的吧,我在藏書閣睡着了,嗯……夢見吃肘子來着,你不是這兩天在念叨冰糖大肘嗎,就入我的夢了。真是罪過,在滿是佛經的地方睡着,還夢到食葷……罪過罪過,你說明天要不要去向菩薩忏悔?”

譚卉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雲今的神色,見沒有異樣才放心下來。

旋即尋了個軟枕靠着,抱怨起來:“有誰會拒絕冰糖大肘呢!唉,天冷了我就懶得去後山捉野雞了,好久沒吃肉,這真是想念得很吶。不過擴修馬上結束了,回家我阿娘肯定會犒勞我的。”

她拍拍雲今的肩,“到時候你上我家蹭飯怎麽樣,你家裏都是廚娘烹饪的吧?嘗嘗我阿娘的手藝呗,絕不讓你失望!”

雲今笑着答應,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才入睡。

**

傅七很生氣!

一大早就來淨因寺接阿兄,但阿兄又說不走了,還支使他去城裏買什麽沙棘汁,說忽然記起來駱娘子愛喝。

傅七不懂,阿兄的夢到底是有多長,這種細節都能記得住嗎??

待沙棘汁送來,霍連便提着去了雲今的作坊。

她身邊分門別類放着些木制、竹制的工具,有塑形用的,也有壓光用的。看似只有手掌長度的小扁簽,有時一握就是一天,大型的佛塑像甚至光面部就需要耗費近一個月的時光。哪怕雲今的手藝還未到那階段,手中卻也是會起薄繭的。

霍連哪裏會清楚這些,來淨因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塑像最開始只是個由木頭、麥稭和稻草等紮成的骨架。

而那天他随意踹翻的粗泥桶,也是精心調配的。泥土的黏性要強,色澤、濕潤度甚至取泥地點都有講究;細沙不能有過多雜質;麥稭和稻草須得提前曬過。就連将他們混合起來時,也是要經過一次次搓揉才能制成。

……就那樣被他毀了。

換做是他,定然會生氣。

然而那天雲今沒有為此責怪他,也許被他吓着了,顧不上這許多……霍連想着,自己的脾氣是該收斂些。

叩響門扉,雲今見到是他,眼睫顫了顫,很快将目光收回,神情冷淡。

霍連記得這是昨晚散落在藏書閣的其中一本,上頭畫了很多他看起來沒甚區別的佛衣樣式。

霍連将沙棘汁遞給雲今。沙棘這玩意兒大多分布在北方,從前他們住在尹州的時候,在集市上見過一回,是劍南道的商人運來售賣的,量很少,但因味酸偏澀,倒是合了當地人的口味。雲今就很喜歡。

那是個深色的罐子,打開後雲今聞到熟悉的味道,手指捏緊了些,心裏頭瞬間冒出個主意。

她擡起頭溫聲說:“多謝你,霍郎君。”

霍連面無殊色,淡淡地嗯了聲。

他視線落在雲今唇上,黑眸漸漸耀起熾熱的溫度。她應該能猜到昨晚是他。

又掃一眼雲今今日的裝扮,不知這些袍服是誰給她挑選的,素得很,只有衣擺處繡了三兩紋樣,襯得人愈加清雅秀逸。

出乎意料,雲今沒有因昨晚的事出口責難,而是彎了彎水盈盈的眸子,唇畔帶着淺笑,如盛春光。

這是重逢以來,她第一次對他真誠地笑。他這麽想。

“霍郎君,坐啊。”

雲今搬了張小胡床給他。他一坐下來腿便不舒服地屈着,但沒有多說,只覺得她這麽溫和,而非橫眉冷對,有點反常,不過他心裏頭還挺受用的。

“嘗嘗嗎?”

雲今從随身的食盒裏揀出一塊糕,用帕子包了遞給霍連。

霍連俯首,就着她的手咬住糕點,也含住了她的指尖。

雲今身子一僵,濕潤的熱意順着手指末端游走而來,面顏也倏地轉紅,下意識往回縮手。他的齒看似輕齧,卻沒讓她成功抽走。

“霍郎君這是吃糕點,還是吃我?”她穩了穩心神,輕聲說。

這不像她會說的話。霍連詫異地回看她,一時不察讓她将手指撤了回去。

雲今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揩去指上的瑩亮涎液,迎上他的目光,方才漫紅的面色已然恢複如常。

她莞爾道:“秋日幹燥,這阿膠枇杷秋梨糕正好可以潤肺清咽,霍郎君你覺得味道可好?”

午後秋光明媚,透過薄薄的窗紙投進來,沐浴在暖光下的雲今讓霍連一時失神,他輕咳了聲才回她:“還行,你喜歡這糕?”

兩人這般溫聲說話的時候不多,霍連特意看了眼糕點,暗自記下這繞口的名字。

“喜歡啊,不然我夫君怎麽會親手為我做,又親自送來呢?”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霍連聽得怔住,被她的溫柔糊住的腦筋緩慢開始運作。

雲今細察他的反應,笑意不減:“是今早剛送來的,口味還不錯吧?我覺得甜度适中,吃多了也不會膩呢。霍郎君,你還要嗎?”

“——駱雲今!”

霍連将那食盒一整個抄起,狠狠掼在地上。木屑四濺,阿膠枇杷秋梨糕也被摔得四分五裂,顏色或深或淺地糊在地上。

怒意難遏,胸腔如燃猛火,霍連喘息沉重,不可置信地盯着雲今,“你故意激我?”

知他會動怒,雲今反倒沒有被吓到,而是特別無辜地搖頭,“沒有啊,霍郎君這是哪裏的話?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這糕點确實是我夫君親手做,又親自送來的,他擔心我在這寺裏吃不好,有什麽不對嗎?”

霍連氣笑了,連日來累積的失望與憤懑讓他覺得雲今此刻的笑靥變得面目可憎!

她左一句夫君又一句夫君的,非得提醒他是嗎,甚至前些日子還在炫耀陸顯庭做的女紅,今天又拿糕點來激他,委實可笑!

“我觀你這些時日的言行,實在有些離經叛道,想必是那姓陸的把你教壞了。偏你還樂在其中,駱雲今你圖什麽?!”

雲今心下微涼,強笑着對他說:“我就是喜歡那樣的男子,我就是嫁給了那樣的男子。這與你又有何關系呢,霍郎君,還請放過我,不要再糾纏不清了。”

“糾、纏、不、清。”

霍連一字一頓地咀嚼着這四個字。

他有時覺得自己得了瘋症,時常害病。他重生而她沒有,簡直是對他的一場單方面淩虐,她本該是他的,但這一世就像話本換了人寫一樣,駱雲今成了陸夫人,不再是他霍連的人。

眼睜睜看她投入別人懷抱也就罷了,還被她如此羞辱!可是論法理,他甚至沒有資格訓誡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最終,霍連深深看雲今一眼,拂袖而去。

往後幾日再沒見過霍連。用膳時譚卉還自言自語地說,那個霍居士怎麽沒來。

但很快就抛之腦後,因擴修結束,總算可以下山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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