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午,霍連在院中教兩個孩子射箭。
歡兒央雲今留下,在她身邊膩來膩去,撒嬌不斷,“舅母,你當判官,看我和弟弟誰射得準,好不好嘛……”
“啊啊啊不許叫我弟弟!我長得比你高我是哥哥!”
他倆是雙生子,一前一後出生,在稱呼上總愛較勁,沒一會兒就要纏打在一起。
雲今只得坐下,将他倆分開,“好好好,我就在這裏不走,你們別吵。”
歡兒連連點頭,往雲今臉上親了一口就跑去找霍連,要他悄悄傳授一些秘笈。
日光灼人,雲今坐于涼亭蹙眉望去。
那人換了身便利裝束,半邊身子在明光裏,半邊則印上斑駁樹影。他鴉發高束,腰帶将後背和腰身襯出緊實好看的線條,沉悶幞頭也被赭色額帶取代,再一拈弓搭箭,行雲流水,莫名有股清爽的少年意氣。
雲今也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今年不過二十一歲。
不免憶起他們的初見。
霍連一直以為初見是由齊氏相引,其實不是。
那天他們恰巧在同一家食肆的相鄰位用餐,她吃的是藕片爆蝦索餅,他的是羊肉湯餅。只是他還沒吃上兩口就見義勇為去了。
搶錢的小賊被制服在地時,雲今甚至都沒看清霍連是怎麽出手的。但利落身形下蘊含的驚人力量,讓人側目,她甚至聽見幾聲喝彩。而他恍若未聞,似乎解決蟊賊是一件再順手不過的事。
坐回來後他單手扣着陶碗飲水,喉結因吞咽而上下滑動,疏狂的動作使得碗中清水順着他的下颌線一路滾去略敞的衣襟,沒入看不見的去處。
那雙黑眸望過來時,雲今頓覺耳邊的磋蹉蟲鳴和叫賣談天不再紛擾,只有自己鼓噪的心跳聲不斷。
射箭教學結束時,長姐正好歸家,熱情地招呼霍連留下一起用暮食。兩個孩子也蹦蹦跳跳央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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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今兩手交握很是為難,作為主人家她确實應該出聲留客,哪怕只是為了客氣。
“是啊,霍郎君不如留下用飯吧,歡兒時兒看起來很舍不得霍郎君。”雲今強笑着說了句,卻是微微低着頭的。總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因着心虛,她手心裏沁了汗,身子也僵着。
順着這話音,霍連光明正大地凝睇雲今,忽然道:“少夫人沒事吧?太陽都快落山了,怎還出了汗?”
雲今登時就從心底冒出騰騰怒氣。
他難道不知她為何冒汗麽!明明是他在糾纏一個有夫之婦,都跟到家裏來了,竟然還若無其事地将話題引到她身上!
但長姐關切的眼神投過來,雲今只能搖頭以示無事,又道:“這個點兒快關坊門了,行走不便。長姐,不如我們改日提早準備或幹脆叫一桌席面,再請霍郎君吃飯吧?”
“是是,雲今說得很是。”
長姐又和霍連客氣幾句。
“那某就告辭了,兩位娘子勿送。”
言罷,霍連離去。
只是錯肩而行時他的臂縛有意無意地擦過雲今的帔帛。
飯後實在氣不過,雲今還悄悄問過歡兒,“你倆就不覺得霍郎君兇巴巴的嗎?為何好像很喜歡這位師父?”
歡兒含着一塊乳糖——算是雲今行的賄賂,聽了這話,小大人般思索了會兒,奶聲奶氣地說:“舅母怎麽以貌取人!霍師父雖然兇了點,但他好厲害哦,舅舅射的靶都沒有霍師父準呢。”
“霍師父馬術也很厲害的,上回打馬球我和霍師父一隊,贏了三把!三把呢!”歡兒的小手比着數,得意洋洋地說:“弟弟和舅舅一隊,輸了還哭鼻子哈哈哈……”
雲今只覺頭疼腦脹,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
還打馬球了,她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等等。
雲今一滞,忐忑問道:“……哪個舅舅?”
總不會是顯郎吧……
簡直冷汗直冒,實在難以想象顯郎和霍連打馬球是個什麽場景!
“小舅舅呀。”
見雲今臉色怪怪的,歡兒有些着急,搖着雲今的手撒嬌:“舅母舅母,小舅舅不讓我說的,因為他那天本該去書院的。舅母你最好了……千萬要保守秘密哦,拜托拜托~我在小舅舅面前可是很講信用的。”
歡兒纏得緊,雲今胡亂地點頭應了,擰着眉往自己院子走。
尋思了一路,也沒想出有何辦法可以快刀斬亂麻,現在兩個孩子對霍連的接受度很高,她不可能貿然提出辭退他。
想來,只能盡量避而不見。
提心吊膽了大半天,雲今身子乏得很,讓人備下熱水,自己帶着換洗衣物往浴房走。
剛阖上浴房的門,雲今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身子也被圈入對方的懷中!
雲今大駭,扭頭看去。
又是他!
雲今果斷下口咬上他手心,反被圈得更緊。
這時,門外忽然人影晃動,丫鬟叩門道:“少夫人,奴婢方才忘了換新的沐浴香丸,現下取來了。”
無人回應,丫鬟又叩門,遲疑地喚:“少夫人?您在裏面嗎?奴婢可以進來嗎?”
明明是極平常的一句話,在這種時刻卻顯得多了旁的語氣。那幾息的遲疑,尾音的上挑……好似在試探。
窗紙很薄很透,難道丫鬟看得見裏面的情形?
雲今一個激靈,不敢再想,拼命搖頭示意霍連松開她。
兩人嚴絲合縫貼着,霍連的氣息從熱轉燙,唇瓣幾乎要蹭上她的耳廓,“很怕?”
雲今正慌神,心跳聲大過一切,目光不敢離開那扇随時會打開的門扉,無暇回他。
見他不放手,她只得清了清嗓。
門外丫鬟立即應聲,“少夫人,奴婢在。”
霍連冷哼一聲,松了捂她口的手。雲今還未來得及喘息,便緊緊盯着門縫說:“不礙事,我見小格中還有上回剩的,你自去忙吧。”
丫鬟知曉少夫人平易近人,也沒多想,應聲便離去。
直到再聽不到腳步聲,雲今才松了一口氣,背後早已汗濕一片。
回身去看那罪魁禍首,卻見他早就往浴桶邊的高足凳上一坐,長腿舒展,好整以暇地看她。他的目光并不收斂,無聲而明确,要她過去。
“你是不是瘋了,跑這兒來做什麽?”雲今将聲音壓得極低,但不難聽出其中的憤怒。
又打量了一眼燭臺,猶豫着要不要滅去,免得身影投出去讓人發現。但轉念想,明明是他不請自來,為何搞得好似她主動與之偷.情一樣!
霍連卻是身子略僵——
因着要沐浴,雲今的發髻早已解開,披散在肩頭,發尾還擦着衣衫晃動。帔帛去了,外衫也多有松垮,琳珑有致的身段和鎖骨處的細膩雪膚若隐若現。
方才溫香軟玉在懷的手感難消,他眸色漸沉,擡手解自己的襟扣。
瞧見這動作,雲今的大腦出現短暫空白。
片刻後見他只是解開透氣而沒有其他動作,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自己的衣着,忙拽過屏風上挂着的一件寝衣來,胡亂披上。
霍連不由冷笑,長指擱在浴桶邊沿,點叩兩下。
“過來。”
他這是正常說話的音量,雲今簡直頭皮發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他大膽,還是狂妄!她索性快步沖過去,想也不想地捂住那張嘴。
四目相接,霍連目光黑涔涔的,裏頭浸着不加掩飾的欲。
下一瞬,他熱燙的掌心貼上雲今的腰肢。
撫揉着,沿曲線徐徐往上游走。
僅松絡絡地接觸,卻比緊貼着還難熬。
“別動了,求你,別動。”
雲今雙手抵着他顫栗不止,聲音低若蚊蚋,又赧又急。身邊浴桶裏滾滾熱水正蒸騰出袅袅霧氣,将她的兩頰熏得泛紅,耳根也滴血似的。
“駱雲今。”
霍連的手寬厚,一下能捉她兩個,穿過指縫扣住。
這雙透着淡粉的手,他一度疑心,若是捉起來往陽光底下一照,會不會像嬰孩的小手一樣呈半透明樣。也是這雙手,既可以緩動間給佛像細致上色,又可以在貼于他胸膛時,輕而易舉地勾起欲念。
他垂眸,一邊摩挲一邊用極冷的聲線切入正題:“我聽歡兒說你畏馬,素來不乘馬車,更聽不得馬嘶,這是為何?”
雲今怔住,心頭紛亂。
她騙他說不知重生一事,要被發現了嗎?
霍連仍垂首,似是不在意她此刻的表情,“前世,我是說夢裏,你就是乘馬車出的事,所以畏馬?”
“我、我就是畏馬,這又怎麽了。”雲今咬着下唇,盡量鎮定迎上他的目光,“還有人畏雞畏鴨畏鵝,我不過就是害怕高頭大馬,很奇怪嗎?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
“不奇怪。”霍連輕飄飄地撂下這三個字。
雲今前世就是那樣出事的,今生不管有沒有記憶,哪怕與生俱來畏馬也是情有可原,揪着這點不放沒有意義。
他更在意的是……
“那你這一口流利的官話從何而來?”霍連壓着怒意,掀眸盯她:“我險些忘了,你生在尹州長在尹州,我也在尹州生活多年,當地方言同官話可是天差地別。怎麽短短幾個月時間,你的官話說得這樣好?甚至聽不出你原是南方人。”
前世的駱雲今在長安時不僅被嘲笑過身材、口味,還被挑剔過口音,尹州當地講長安雅音的實在少,霍連和齊氏沒意識到這一點,在家都是尹州話、官話穿插着講。雲今的一口鄉音在錦繡繁華的長安城就顯得無所遁形。
“我……我學得快不行嗎?”雲今帶着些顫音,臉色煞白煞白的。
晉陽乃北都,又是龍興之地,往來士庶講的都是官話,雲今壓根沒留意到,自然而然說的就是官話。這還是她前世苦學來的,因她不想再被譏嘲。
即便這樣,前世還有人當面模仿她的音調,怪聲怪氣的。雲今不忿,就言每個地方的方言不一樣,尹州人都這麽講話,長安人只是講雅音講慣了才會覺得尹州話怪。
而那些人哪裏管什麽方言不方言,只拿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将她壓得喘不過氣。
一想到這兒,雲今的眼眶霎時紅了。
眼前這人什麽都不知道!
她是他妻子時,她被欺負了他不知道,現在不是他妻子了,欺淩之人反倒變成他了!
雲今咬着牙,恨恨地瞪他。
在霍連看來卻是一副淚眼潺潺情難自抑的模樣,他知自己多半猜準了——她有前世的記憶。
可她卻一次次回避,甚至欺瞞于他!
也不知道何來如此大的膽子和脾氣!
怒氣上頭,霍連突然起身,抓住雲今的兩只手直直按在浴房牆壁上。
雲今還未來得及反應,後腰霎時抵上一只手,她唬了一跳下意識挺身避開,卻好似熱情地向他靠近,将雪脯送來緊緊相貼。
霍連少見的忽略了這般旖旎,眼中蘊着濃厚情緒,“哭什麽,駱雲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別以為靠眼淚就能混過去。”
雲今偏過頭去,耳邊灌入他諷刺十足的質問:
“水路轉陸路,就算陸路坐犢車慢一些,那兩個月也該到晉陽了。駱雲今,按你的意思這一路上你又是和陸顯庭培養感情,又是學了一口官話,倒是什麽也不耽誤?”
“還是說,我直接去問陸顯庭或者豆盧夫人,他們在尹州見你時,你便說得——”
“你去啊!”雲今的哭喊聲打斷了他。
“你去啊,你去找!非得弄得人盡皆知是不是!”
霍連像是被她的淚燙了一下,手上松了力道,霎時怔在原地。
方才就連一丁點聲響都會讓她心驚,這會兒卻不管不顧地嘶吼,完全不怕引來家仆,難道真的冤枉她了?
“我的感受一點都不重要是嗎?”雲今淚眼潸然,前世今生,他一點都沒變,我行我素。
“無論我是不是你前世的妻,現在我已經嫁入別家,你卻總做讓我為難的事,你總想着自己醒來一看妻子沒了覺得委屈,可我又何嘗不委屈,我好端端的平靜日子都被你毀了!我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一旦被人發現,哪怕我和你清清白白也會被說成早有私情、暗通款曲!”
“反正我不是我沒有,我不認識你!就算我是,也不想再和你過日子了!”
雲今幾乎泣不成聲。
霍連眉宇皺起,愠怒被猶疑化解了大半,又被她的言行驚到,一時難辨真僞。
他的一雙黑眸緊盯她,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足音,并有由遠及近的人聲:“雲娘,丫鬟說你在沐浴,怎麽這麽久還沒好,沒事吧?”
——是陸顯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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