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邁出陸家時, 雲今擡頭望天,秀眉不禁微蹙——連天色都不給面子,灰撲撲的?像是一團團濃厚的?漿子擠在一處, 不給人?留點空隙喘息。

但無妨, 寫下和離書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輕快了, 不需要外界再?給什麽普照的?陽光, 她自己就能春光明媚了。

走前長姐尋隙塞來一些資財, 雲今沒有收,她自己是有些體己錢的?,再?說, 長姐還幫忙勸說豆盧氏,光這一點雲今便十?分感激了。

恰前兩日譚卉找來, 想約雲今去她家吃飯。聞知如此大的?變故, 譚卉主動說可以住到她家去。雲今卻知偶爾做客還行,斷不可能常住別人?家裏,是以打算趁白日尋好住處。

“哎——哎——”

“駱、駱雲今!”

行在路上,原沒察覺在叫自己, 直到聽起來別別扭扭的?雲今才意識到是陸景同。

步子一頓,回?過?頭去。

果然是他。

少?年郎不知打哪兒來的?, 滿頭是汗,如驕陽般熱烈的?眉眼此刻卻溶着叫雲今看不懂的?情?緒。

“這段時間我住在書院, 竟不知道家裏發生這樣大的?事, 你……你怎麽也不和我說一聲……”少?年嗓音越來越低,帶着啞意, 他清楚地知曉,他沒資格這樣問她。

雲今抽出條帕子遞給他, 溫聲說:“擦擦汗,當心受風。開春就科考,家裏人?不告訴你是不想你分心。現在都過?去了,沒事的?。”

她竟耐心地和他解釋了。陸景同心口?發酸,愈發覺得對不住她,只默默抹汗,眼神卻不敢稍離,怕她一轉身就要走。

早在兩個月前他就撞破兄長在亭林坊的?事,可恨又可氣。

他自幼耳濡目染的?是爺娘、長姐姐夫的?恩愛感情?,又将兄嫂的?相處看在眼裏,自然當他們之間也是完美無瑕的?。

可誰能想到,他的?好兄長,竟能做出故意購進香料假意不知寺廟不收,而徒勞往返,只為多個由頭去亭林坊轉一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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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之所?以如此,定然是阿娘或長姐對他再?三告誡勸阻過?。陸景同想明白這一點,便氣家裏人?沒一個坦蕩的?,嫂嫂本就沒有娘家人?,嫁到晉陽之後,未來的?日子是否安穩全看夫家有沒有良心,可顯然他們辜負她的?信賴。

而他自己,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對嫂嫂有難以披露的?心思,曾被?兄長一語道破,那一剎那,陸景同曉得,他也和家裏的?他們成了一路人?。

“你要去哪兒?一個人?瞎走當心被?拐子害了去。”陸景同問。

“不會,每個裏坊都有武侯鋪啊,還是挺安全的?。”雲今指了指遠處,“我要去牙行賃屋,得快些去,他們要午歇的?。”

“隔壁安邑坊不就有牙行麽,做什麽去西邊那個遠的??”

雲今淡笑?着看他一眼,“西邊便宜呀。”

“噢。”陸景同期期艾艾地說:“你會不會分不清官牙私牙啊,我跟你一起去吧,就是順路,聽說西市新開了一間專售古籍的?書肆,我順道去看看。”

見雲今不作答,陸景同硬着頭皮道:“牙人?說不定看你一個小娘子,随便抽傭占你便宜……”

“好啊,那一起走吧。”

陸景同總算松了口?氣,轉而問:“聽說阿兄沒簽字,那和離的?事怎麽辦?”

大周律法規定夫妻和離須雙方簽字畫押,并?會及諸親,文書男女各留一份,以作為自己再?婚時的?憑據。

雲今仰面瞧他,“長姐會代?我尋陸顯庭簽字,不行的?話就要試試看求離。這是前陣子聖人?頒的?新法令,尚在試行,幸好咱們晉陽是北都,也在試行之列呢。景同,這樣的?律法變更?你們考生難道不知?”

陸景同當然知曉,婦人?可主動向衙門提訴求離,此條文對女子來說是一大福音,然朝野上下反對的?聲音也是不絕于耳,因傳聞此法是後宮中一位姜婕妤提議的?,後妃幹政是為不妥,加之婦人?求離是對以往男子專權絕婚的?沖擊……

若成,相類妻告夫。要知道《周律》同時規定了妻告夫,雖得實,徒二年。婦人?求離于名聲上本就有損害,至于名聲之外的?,還未可知。

陸景同自然不想雲今去冒這個頭。

不過?雲今既然這樣講,便不難看出她和離的?心之堅決。

陸景同落寞難言——離,他再?沒正當理由經常見她、關心她;不離,永遠是叔嫂,雖可日日相見,他那點心思卻是背德。況且她實也是傷了心才做出這個決定的?,真離開陸家才能真開懷吧。

兩人?便這樣來到牙行。

晉陽縱橫七十?八坊,豪富顯貴偏愛東片,西市雖熱鬧繁華卻多為胡人?客商聚居,城南才是适合雲今這樣手頭不富裕的?獨身女子。巧的?是,譚卉家所?在的?永達坊正有一處屋宅可賃,兩者之間步行很快即達。

談攏價錢後,陸景同帶着雲今去衙門蓋章為證。

契紙拿到手,又領着她去認了認永達坊東北角的?武侯鋪,若有險事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求助。雖然他很不認同阿娘所?言有錢萬事通之說,但還是将雲今支開,自掏腰包打點了一番。

忙完這些已近黃昏,譚卉熱邀陸景同一道去她家吃飯,陸景同借口?坊門将閉,快快離去了,連口?茶水都沒喝。

雲今這才從家務中擡頭,望着陸景同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跑了好幾個地方,他貌似沒去新開的?書肆。

晚間譚卉纏着雲今留宿她寝屋,兩個小娘子躺作一排,一個喪偶一個和離,倒是多了無數話題。

“雲今,你說陸顯庭會不會改天來求你回?去?”

譚卉手枕着頭,回?想自己以往看過?的?話本,很多男人?都是失去了才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的?,“若他來,你會不會糾結心軟什麽的??”

回?答她的?是斬釘截鐵的?一句:“不會。”

雲今望着帳頂說:“我在陸家等他便是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三日時光,都能從長安快馬趕至晉陽了,卻不能使他動一動尊足,從亭林坊走出來。”

譚卉不無惋惜地說:“我看陸顯庭的?弟弟人?倒是挺好的?,看着富家公子樣,打掃屋子倒是不忸怩,挺好。”

雲今随口?嗯了聲,卻陡然想起先?前兄弟倆互毆之事,再?細想景同當日所?言,以及今日所?行,包括白天那條帕子,他擦完了汗就一直捏在手裏,好像在猶豫要不要還她,真是怪怪的?。

心間冒出個荒誕的?念頭,很快被?雲今否決,怎麽可能啊……

次日晨起雲今便回?自己家,卻在門口?撞見靠在犢車邊打盹的?少?年郎。

“景同你怎麽來了,這麽早,用過?朝食了嗎?”

“嗯,一會兒我要去書院,所?以早些。”

陸景同閑話不多說,指揮下人?把車上的?物件運進屋,“我看你家空得很,說話都有回?音,幹脆給你添置一些家具,你什麽表情?啊……不能退的?你別想了。”

看雲今啓唇欲言,陸景同又急忙說:“放心吧不是很貴,我同窗家裏做這個的?,我我找他有讓利,嗯讓利的?。”

陸景同移開視線,琢磨着幹脆把犢車也給留下,但養牛馭車不像是女孩子一個人?能搞定的?,還是算了。

他正忖着,雲今忽然笑?了下,溫聲說:“謝謝你,景同。”

陸景同轉過?來,對上雲今的?笑?眼,脈脈溫柔,讓人?心尖一顫,但他知曉這只是把他當弟弟看待的?溫柔。

“聽說開了年生員就要陸續進京備考了,長安沒有晉陽這麽冷,但你還是要多留心,厚衣手爐還有常用的?藥品別忘了帶。”雲今烏瞳明亮澄澈,坦蕩自然,“祝你金榜題名。”

晨風在樹梢穿行,嘩嘩作響,卷來一股涼意,陸景同卻是後心汗濕,手指微顫。

她這是在說,讓他別再?來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

“好了,不是說要去書院嗎,莫遲了。”

陸景同走時,深覺狼狽,他明明還有話沒說,卻是再?不敢對上她的?眼,而她還在給他遞臺階……

**

雲今望着滿屋的?新物件,心裏估算着價格幾何,将來最?好尋些新活計攢夠錢,或者以別的?好接受的?方式還給景同。

門外卻飄來個熟悉男聲:“我看他這魂不守舍的?樣,是考不上進士的?。”

雲今驚惱回?首,見一男子身着雙十?花绫圓領長袍,抱臂斜倚在門框處,硬朗的?臉上酸溜溜,正是霍連。

他這德性雲今已然不想再?多說什麽,只淡聲:“景同不像霍郎君,日日游手好閑,無事生非。”

無所?事事,霍連實也承認。前世仕途并?非他願,順水推舟也,又因聖人?與姜氏強賜婚,他今生愈加沒了為官的?心思,只盼與雲今和好再?往長安接了阿娘,左右田産鋪子不缺,一家人?無論在哪兒都可過?日子,何必像前世那樣為君賣命落得一場空。

霍連唇抿直,走過?來說:“反正上一世永宣六年前二甲裏沒有陸景同的?名。”

雲今稍顯愣怔。

差點忘了,他們倆都是重生過?的?人?。前世永宣五年下半年霍連就被?聖上點為千牛備身,置之左右,出入禁中,次年任壽山縣令,而新科進士入翰林院或分配到地方,這麽說來霍連還真有可能知曉前二甲都有哪些人?。

那景同未在其列究竟是考運不佳,還是霍連記錯了呢?雲今瞥霍連一眼,“霍郎君還是先?考個舉人?再?說吧。”

霍連一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九歲就到了尹州,往後再?沒正經學?過?那些東西。”他瞧她神色,話鋒忽轉,“你喜歡那樣的?書生?那我……”門蔭的?路子他是不屑的?,便只剩下制科了。

雲今趕緊打斷道:“我什麽都不喜歡,你別在此礙事。”

“我沒處去。”

此話一落地,室內靜了靜,雲今擡眸看他。

他不是在賣可憐。

他人?生的?前九年都在晉陽度過?,可這裏沒有他的?家。

霍氏祖宅就在常樂坊,霍連的?祖父成國公早年随固安大長公主遷往長安,老宅頓時空了,只剩老仆日常維持看護。可聽了臨川大長公主的?回?憶,雲今知道,霍連是不會去住的?。

再?開口?時雲今的?聲線便沒那麽冷硬,“我尚在商議和離期間,還請霍郎君憐惜我的?名聲。”

出乎意料的?,這人?沒再?像從前那樣癡纏,而是低聲說:“只是過?來看看你好不好,本也沒想久留。”

雲今噢了聲,自去忙她的?,連杯茶水也沒請他喝。

霍連回?想了下,陸景同也沒喝上茶,甚至沒進屋,那他比陸景同還強些呢。這下心情?頓時愉悅了七八分,他道了聲告辭便走,反正來日方長。

只是剛走到院子裏便見門口?枯樹旁立着一人?。瘦高個子,腿有些跛,眼睛紅得仿若滴血。

霍連啧了聲,不太想搭理他,只懶洋洋說了句:“傷還沒好利索又來找揍。”

雲今在屋內聽見隐約人?聲,納悶地放下抹布,心說才搬過?來怎麽就有人?造訪。

孰料,來人?竟是不肯回?陸家與她相見的?陸顯庭。

而此刻這個男人?不複往日清隽,面容猙獰,怒喝一聲朝霍連拔足沖來,聲色也極為可怖:“真是你!”

雲今驚駭萬分,擔心又起争端,急忙上前喊道:“顯郎,勿要沖動!”

尾音卻變了調,很快被?風吞沒。

因她窺見陸顯庭袖中一道森然寒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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