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金烏西墜, 橙色的光亮慷慨地灑滿院落,為半枯的老樹添上?些許生機。

鄰裏升起炊煙,阿嫂阿叔吆喝着喊自家孩子回?來?。有相熟的孩童風一般跑過, 見有生人來?訪, 好奇地停頓來?瞧,雲今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遞過去兩?顆饴糖, 随後将兩?人領到?自己院子裏。

聽罷傅七所言, 雲今才知霍連死性未改,自己遠走了卻将傅七和這女孩子派來?當探子,兩?人就住在村子另一頭, 每日別的不做,只要确保她?平安。

“他回?長安了?”

雲今也不與?這兩?人客氣, 将菜筐往他們跟前一推, 示意他們一起摘菜。

傅七搖頭,“阿兄沒說,但是走前我把齊阿娘寄往晉陽的書信給阿兄看?了,應該是催阿兄回?家過年吧。”

雲今輕颔首。

齊氏未出閣前是家裏最小的, 父母兄姊都寵着,年輕時卻喪夫, 又被其婆母遠逐尹州,這些年來?很是依賴兒子。

而霍連也盡量滿足母親的要求, 剛去尹州日子不好過, 他硬是在最短時間內讓那個小家恢複到?從前的生活水準,甚至還利用溫泉和陽畦叫齊氏冬日裏也能吃上?新鮮的瓜果蔬菜……因此霍連拖到?現在還沒歸長安, 雲今頗為訝異。

“哎呀,你這樣摘太過了, 到?時候都做不成一盤菜。”

傅七一把拿過赤珠手裏的菜葉,努努嘴讓她?一邊歇着去,又見雲今還在忙活,便叫赤珠去燒水,還不忘挖苦:“燒水你總會?的吧。”

“你教?我我就會?!”赤珠吐了吐舌。

傅七白眼一翻,但還是和雲今告饒一聲,快步過去幫赤珠。

雲今望着打?打?鬧鬧的兩?人,不由莞爾。

這個叫赤珠的女子是個胡人,看?起來?年紀挺小,個頭卻高?挑,盈盈素腰,雪膚紅發,最叫人稱奇的是一雙碧色的眼,眸光動人,多妩多媚。

據說是傅七從晉陽酒肆贖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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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晉陽洛陽三地廣布胡人酒肆。高?昌葡萄釀、波斯龍膏酒及三勒漿最受歡迎,而帶有異域風情的胡姬就成了酒肆招攬顧客的法寶,身姿搖曳的胡姬或倚在窗口,或不呼自來?,伴以絕佳的歌舞表演,時常引得酒客駐足。

雲今原還想女子以賣笑維生其中必多艱辛,赤珠倒是不自苦,她?自言本就喜歡歌舞,每每換來?喝彩心裏很是高?興,只是聽說自己簽的那死契不是什?麽好玩意,幸好遇到?傅七給她?贖身。

雲今又問:“往後你就跟着傅七嗎?”

赤珠笑得很燦爛:“是呀是呀,不過若他待我不好,我就不跟着他了,這個我也和他說好了哦,不是我自說自話的。”

這會?兒兩?人已經躺在一張床上?,赤珠初次見雲今頗為興奮,翻了個身雙手托腮,一副十分向?往的表情,“傅七說長安有更?繁華的東市西市,除了歌舞還有劍舞,跳得好的還有詩人才子為其寫詩作畫,甚至還能去宮裏獻藝!駱姐姐,你去過長安嗎?真是那樣嗎?”

現在的雲今按理說是沒去過的,但見赤珠這樣好奇,雲今便給她?大略講了講,只說是先前從陸家長姐那兒聽來?的。

連着幾天赤珠跟在雲今屁股後頭跑,練彩塑時給她?打?打?下手,晚上?還纏着要共寝。

小丫頭叽叽喳喳但雲今并不覺得吵鬧,自己一個人生活太安靜了,而赤珠的到?來?就像往水缸裏投入一尾活潑的魚兒,連帶着缸裏原有的睡蓮也活起來?了。

再一個,雲今對長安……好似沒那麽排斥了。

除夕這一日,村裏有人成親,将雲今他們這幾個外鄉人也請了去一道熱鬧熱鬧。

前世今生成過兩?次婚了,雲今本以為自己不會?動容,結果還是在熱烈喜慶的氛圍裏陷入怔忪。

“駱姐姐你看?啊,新郎笑得嘴都要咧到?天上?去啦!我聽隔壁阿嫂說新郎新婦是打?小就認識的,這是不是你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呀?”

赤珠聽聞大周新人在成親這天要着紅,特意舍了她?那些漂亮的紅裙,随意揀了條穿。這會?兒踮着腳在人群中看?新郎身騎高?頭大馬而過,合掌道:“這新郎前兩?天我在村頭見過他,好像沒這麽好看?的,駱姐姐你說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也許是吧。”

雲今蛾眉微動,思緒倏地飄渺,竟莫名?想起前世成親那一日,卻扇後見到?身着喜服的霍連。

又自然?而然?想起自己的第二場婚禮。

兩?段婚姻一團糟,但每每見證、旁觀別人的感情,雲今心底裏還是很期盼未來?的人生能有個人與?她?攜手共度的。

婚禮過後熱鬧并未散去,馬上?就到?元日,家家戶戶都不着急入睡,赤珠拉着雲今要去看?打?鐵花,傅七則跟在身後小祖宗小祖宗地叫。

去得早了還沒開始,傅七兩?手一抱顯擺起故鄉尹州的舞火龍。

赤珠生長在西域,未曾聽過如此盛景,一雙碧眼眨了眨,全神貫注,引得周圍村民也湊過來?聽,傅七更?來?勁:“……到?時候青幕遮龍,燈燭萬盛……對啊對啊遠看?就是游龍飛走嘛,若是技法好的還可以見雙龍戲珠,是真的活靈活現,那比舞獅都熱鬧!對的,還有金龍銀龍之分……”

這番生動的描述也勾起了雲今的回?憶,笑意盈靥。

此時晚風微拂,将小娘子的鬥篷下擺吹開逶迤褶花,也有幾絲細軟的鬓發在風中晃了晃,柔柔貼敷在頰側,癢癢的,小娘子伸手去撥開。

恰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哇——”

雲今掖發的動作一頓,擡眸望去,卻見人群嬉笑着四散開來?,而自己的胳膊也被大力一拽,眼前晃了一晃便撞入一個帶有寒氣的懷抱,很快臉也被按在這懷抱裏悶得喘不過氣,後腦貼着對方的大掌。

呼吸間嗅到?的是霍連的氣息。

頭頂傳來?一陣沉笑,胸腔都在微震,“是我傻了,下意識護着你,打?鐵花了應該跑遠點看?,跟我來?。”

果真是他。

下一瞬雲今便被牽着往空地跑,站定後他立在她?身後,雙手扶着她?的肩,扳過她?腦袋,“看?打?鐵花,看?我作甚。”

遠處花棒又是一揮,鋪天的火花朝人群奔來?,如墜落人間的璀璨星雨——有種別樣的浪漫之感,與?尋常只往九霄走的煙花,有着很大不同。

“打?花打?花,越打?越發!”

“願新年勝舊年!”

“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再來?一棒再來?一棒!”

……

嘈雜歡鬧的人聲中,聽身後那人問:“方才怎麽走神了,在想我嗎?”

“沒有。”

“噢,可是我想你了。”

霍連扶着雲今的肩将人轉過來?,微微俯首看?她?。雲今目光微閃,亦打?量了他一眼。

不遠處有人在玩爆竹燃草,微涼的風裏,送來?燃燒後不算難聞的氣味,他那一襲赭色團花紋圓領缺胯袍上?印着火光,也印着竹草碎影,倒是富貴又盎然?。

雲今的注意力緩緩上?移,滑過霍連微微翹起的唇角,落在他的顴骨。

那兒有一道傷,新添的。

“又去鬥毆了?”

極淡的一副口吻,卻不難聽出失望。

他這樣意氣用事又易怒的人,什?麽做不出。

甚至都不用問理由,有時候問,他可能會?說,就是看?對方不順眼。

此刻忽的想起臨川大長公?主所言,霍連幼時就是這副脾氣。

那時他遠沒有現在這樣的身板,而是有些瘦削,他堂兄霍韬領着人欺負他,頭幾次他還會?避開,突然?某一日霍韬挑釁到?一半,被霍連掀翻後按在地上?暴打?,家裏的奴仆來?了都拉不開。那一回?霍連被罰禁食三日,連跪十日祠堂。

出祠堂的那一個早晨,霍韬瘸着腿折着胳膊也要來?奚落一聲,結果又被霍連按着揍,另一條胳膊也折了。此後霍韬見着霍連便繞路走,相熟的同齡人再沒有敢欺負霍連的。

兒時以暴制暴是無奈之舉,可後來?……雲今總覺得霍連習慣于此等方式,而懶得去尋找更?合适的解決之道。

“雲今,怎麽這麽想我?”

霍連自然?覺察出雲今語氣的不友善,但這也說明他倆熟,不然?怎麽會?用上?“又”字。

他眉宇松了松,捏起雲今頰面的軟肉,手感真是很不錯,細細膩膩溫溫軟軟,很快這長指就由捏改揉。十來?天未見,一點沒瘦,看?來?真沒想他。

待她?發作之前停下。

霍連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晃了晃,“給你的禮物。”

雲今揮開他的手,以手背擦蹭了一下被他碰過的臉,側過身去,看?向?燃草的人群,“非親非故,不收禮。”

“你誤會?了,誰過年給媳婦寫信當禮物啊,不是我寫的。”

還沒等糾正他的用詞,雲今手裏就被擩進那信封,棱角分明很是硌手。霍連虛虛攬着她?往僻靜處走,一離開火堆四周就昏暗得很,他卻能辨清方向?,好似走過數遍熟稔于心一般。

找到?雲今的院子,推門燃燭,“現在能看?清了,打?開看?看?。”

這竟是一封感謝信。

讀到?一半,雲今就驚喜地看?向?霍連,眸中有亮色,霍連目光一凝,輕咳一聲,示意她?坐下慢慢看?,細看?時他唇角微微翹起。

可雲今坐不住。

先前雲今遇險,另有三個女孩子被捉了去,眼下她?們被折沖府找到?并解救出來?,已經在各自歸家的途中了,聽聞雲今報了案提供了線索,女孩子們及其家人紛紛表示要感謝雲今,霍連便提議寫信即可,他會?負責把謝意帶到?。

“霍連,你沒诓我吧?這麽快官府就找到?她?們了?那些歹人呢?抓起來?了?”

雲今捏着信,心知多半是真的,因這信寫了三面,看?得出有不止一人的筆跡,還有圈圈畫畫的痕跡,不像是長于此道的人所書,再一個,他也沒必要編瞎話來?哄騙。

霍連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幾年前在尹州剿匪時認識的郭都尉今年恰輪到?宿衛京師。”

他們如今所在的祁縣位于河東道與?京畿道交界地帶,霍連憑借前世印象尋至郭都尉所在折沖府,請他出手相助,将掠賣團夥一網打?盡,又依着線索尋到?被賣的幾個女子,搗毀那個靠掠買掠賣做皮肉生意的魔窟。

雲今聽罷,能猜到?其中定然?有所打?鬥,許是驚險萬分,這下便有些後悔先前看?了他的傷就妄下定論,也确實沒想到?他離去竟是為了這樁事。

燭光輕曳,碎金一般晃入霍連的眼底,雲今仿佛被灼了一下,忙錯開眼,輕輕道了聲謝,又說:“抱歉,我不該那樣說你。”

“沒事。”

抱歉、沒事。這樣客氣的對話霍連聽着倒是沒覺得疏離,他指了指院子道:“有一戶人家非塞給我一只母雞,說下蛋勤快,煲湯也行,我就一路給帶回?來?了,你要看?看?嗎?”

還有一個多時辰就是新年伊始,大半夜的看?一只遠道而來?的母雞,好怪。

但雲今望着霍連的黑眸,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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