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彭總
氣氛頓時緊張。
季寒川仍在牆邊,這會兒看向高修然。他是在場玩家中個子最高的,普通站着,都帶點睥睨姿态。平日,季寒川臉上總要帶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會兒抿起唇,眼神冷淡。旁人看在眼裏,皆是一窒。
可轉眼,季寒川睫毛顫了顫,又笑起來,溫柔、親切。祁俊看着這一幕,心中莫名一寒。吳歡、胡悅各懷心思,只有朱葛,堅定地要抱上季寒川這條大腿——作為與“韓川”同屋的人,高修然所想的那些事,更早之前,朱葛都犯過嘀咕。可他更明白,進游戲後,生與死,不再由自己掌控。他體力差,游戲經驗不足……這樣的劣勢下來,要安心過關,最好的方式,無疑是找個大佬,甘當小弟。
可惜游戲機制擺在那裏,每局開始,都要人員重組。朱葛玩兒過八場游戲,至今沒有遇見過昔日隊友。所以當小弟這條路子,也不太好走。
好在他這些天看下來,覺得韓川雖然思維方式怪了點,但總體來說,在做的那些事兒,還是在幫其他玩家。更別說,他前些天,親眼目睹韓川是怎麽暴打鏡中爬出來的怪物。
朱葛聯想頗多:韓川嘴上不說,但實際上,他可能是個經歷過幾十、上百場游戲的資深玩家。這就能解釋所有問題。尤其是韓川異于常人的心态、體力。
可朱葛又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如果真是這樣,韓川為什麽還會對游戲中的NPC抱有同情心?太奇怪了。他整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
此刻,電光石火之間,朱葛沒有想太多。他往前一步,站在季寒川身邊。六個玩家,此刻分作四堆。高修然看着眼前一幕,明白其他人的态度。胖子不用說,是跟定奇奇怪怪的韓川。兩個女人,置身事外。一個祁俊,魂兒都要被吓沒,沒工夫摻和這些。
而季寒川語調懶散,說:“高先生,我理解你懷疑我。”
高修然一頓。
季寒川:“還有吳姐、胡姐,祁先生——但你們懷疑什麽,是你們的事,和我沒關系。”
說完這句,他對朱葛道:“該吃午飯了吧?”語氣很溫和,算是對朱葛信任的投桃報李。
朱葛點頭,額頭上冒出一點汗。
季寒川看了其他人一眼,彬彬有禮,道:“失陪。”
他在高修然眼皮子底下離開。從始至終,都顯得自在。而吳歡看着季寒川的背影,若有所思。
胡悅留意到,私下裏,問吳歡:“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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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歡擰眉,道:“其實我聽說過一些事情。”還是游戲機制的問題。理論上講,玩家甚至可以在游戲裏遇到“未來的、過去的自己”。這樣時間錯亂,必然會導致一些問題。吳歡想到自己曾經見過的一名玩家。一樣強大、一樣生疏。
胡悅還要追問,吳歡道:“我也不确定。現在說,是誤導你。”
胡悅安靜下來,明白,吳歡不打算講。而胡悅心神不寧,韓川有沒有問題,她不太在乎。相比之下,她更在意陳妙妙遇到了什麽。
她問吳歡:“你之前說,桌子下面有東西?”
吳歡沉默,說:“我想好了,明天、後天,我都在會議室後面站着。”或許能起一些作用。
另一邊。
去飯店的路上,朱葛憤憤不平:“韓川!那姓高的太過分了,什麽忙都幫不上,還血口噴人!”
季寒川“唔”了聲,說:“我覺得他的懷疑挺有道理。”
朱葛心中一顫,又反應過來。本質上講,他也是在賭,賭舍友的身份是白。
至于舍友現在這句話,朱葛選擇耳聾。沒辦法,韓川總會發表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論,他習慣了。
這會兒是正午,太陽很曬。他們走在陽光下。
不知不覺,又到了先前的工地。機器停着。
不值得意外。這個點,原本就是午休時間。可季寒川在工地前停了下來,對朱葛說:“你覺得,今天的鄭靈,是不是那天那個東西?”
朱葛一頓,季寒川說:“你之前見過這種會融化的游戲生物嗎?”
朱葛想了片刻,誠懇回答:“可能……是沒到會讓‘它們’融化的地步吧。”從前只顧着逃跑、躲避,哪有心思想這些。
季寒川“嗯”了聲,擡腳,往工地中走去。朱葛躊躇片刻,也跟上去。他見季寒川熟門熟路,走到水泥車邊。然後蹲下來,看着地面。
朱葛不明所以,季寒川提醒他:“老朱,你往旁邊讓一讓。”
朱葛讓了,季寒川擦了擦手,然後凝神靜氣,擡起拳頭,向下砸去——!
地面轟然裂開,上面的泥土飛揚在空氣裏,露出下方的水泥。
朱葛睜大了眼睛。方才那一下,他感覺地面都在顫抖。韓川到底……到底是玩兒過多少場游戲了?還是說,在游戲降臨之前,韓川就已經這麽“怪物”?不不不,不能這麽想,他們畢竟是一樣的玩家,之後兩天游戲,還要看韓川。
而季寒川蹲在原地,看着地面以下的水泥渣。還有其中空空落落的缺口。
半晌,他擡頭看朱葛,不太高興的樣子,說:“被那玩意兒跑了。”
又沉吟:“所以……真正的鄭靈,會在哪裏?”
朱葛喉結一滾,遍體生寒。
他反問:“真的有‘鄭靈’嗎?”
季寒川還真被問住,回答:“不知道。”他反思一下,覺得自己的确不應該陷入“一桌一個玩家”的思維慣性。
兩人相對,片刻後,季寒川肚子“咕嚕”響了一下。他站起身,摸摸肚子,又樂觀起來,說:“先去吃飯吧。”
朱葛:“……”哦。
從始至終,這樣大的動靜,工地旁邊的休息區裏,都沒有人出來看一眼。
而他們離開工地,回首看身後的城市。這真的是個小地方,他們所處的溫泉區,又在郊外。日光下,城市安靜地伫立,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
季寒川忽然覺得,眼下這一幕,有些熟悉。
就好像,他也曾經以一樣的角度,去看另一座城市。沉寂的、明明在正午,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
……
這天下午,又有救護車呼嘯而來,拉走兩名科信金融的員工。不是玩家,但也在泡溫泉時溺水。
季寒川難得在酒店餐廳吃了一頓晚飯,身側只有朱葛,其餘都是NPC。聽NPC們讨論,說覺得酒店邪門兒。溫泉水一共才多深?不到一米,一個人溺水,還能說意外。可這樣接二連三,就足夠讓人往其他方向聯想。
還有人抱怨,說:“昨天晚上洗澡,好像是水管出問題了吧,出了好長一會兒鏽水。”
“你那邊也有問題?我們的水倒是沒鏽,就是味道特別怪、特別臭。”
“啧,”有點嫌棄,“給前臺報修了嗎?”
“打電話過去了,但好久沒有人接……”
“晚上空調好像也出問題,凍死人。”
說到這裏,NPC們大都沒了胃口,三三兩兩地站出來,往出走。
季寒川看一眼NPC們的餐盤,批評:“浪費糧食是不對的。”
朱葛:“……”
他也愁眉不展,說:“到影響NPC的程度,就是要來大招了。”
季寒川說:“那更要吃飽一點,不然沒力氣跑路。”
朱葛一噎,片刻後,覺得季寒川說的很對。晚餐依然是自主,他比這季寒川的餐盤,給自己拿來一堆高熱量的零食。紫薯球、泡芙……甜到發膩,熱量爆棚。季寒川吃得很快,三下兩下,就能解決完整整一盤。朱葛看在眼裏,心驚膽戰,眼皮止不住地跳,偷偷去瞄季寒川肚子。
過了半個小時,季寒川愉快地:“吃飽了。”
朱葛吞吞吐吐:“我也吃飽了。”
兩人照例走樓梯。朱葛心态要炸,推開樓梯間的門時,總想到白天陳妙妙凄厲的哭腔。他猶豫、想要後退,說:“不然咱們還是……”
季寒川尊重他,說:“坐電梯?”
朱葛停下來,遲疑。
季寒川笑眯眯站在門口,說:“我無所謂,看你。”
朱葛忍不住問他:“韓川,你真的不害怕嗎?”
季寒川道:“害怕也沒用啊。”聽起來很有道理,“再說,”他漫不經心,視線飄到黑黝黝的樓梯間裏,幾乎是自言自語,“這也沒什麽好怕。”
朱葛心态徹底炸了,自暴自棄:“我想在樓下躺一晚。”
季寒川沉默片刻,笑一笑,說:“那我還是想睡床。”
朱葛左右為難。韓川畢竟靠譜,自己一個人躺大堂,可能還要出其他意外。最後,他一咬牙,到底走進樓梯間。
而季寒川在他身後,阖上門。外面的光被吞噬。
他踩上樓梯,嘴裏哼着一點歌。朱葛心慌意亂,聽了許久,才發覺:“哎,韓川,你哼的好像是兒歌?”
季寒川一怔,朱葛給他唱:“小白兔呀,往回跑,站在橋頭把手招。”擦一把汗,“我幫我哥哄侄子的時候聽過。”
季寒川“哦”了聲,說:“這樣。”
朱葛說:“一直沒問。游戲開始之前,你結婚了嗎?”
季寒川沉默。異樣的氣氛,在樓梯間裏蔓延,朱葛心驚膽戰,後悔自己方才多問了一句。甚至開始猶豫,不知道自己先前的選擇是否正确。
他見到季寒川猛然回頭,看向拐角處一個黑暗角落。
朱葛頭皮發麻,聽季寒川溫柔地說:“又見到你了。出來打個招呼,好不好?”
同一時間。
高修然果然新開了間房,只是前臺說,現在是旺季,房間緊張,沒有大床,高修然再開,也只能是标間。
高修然不在意這個,點一點頭。他畢竟是個“主管”,要拿錢,很容易,很多NPC願意借給他。
眼下,進了新的房間,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洗漱、上床,準備睡一個好覺。當然,這樣也不保險,誰知道晚上會不會出問題。可眼下能有一刻安寧,就享受這一刻。
大抵是白天精神繃太緊,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那個韓川身上許多疑點,為什麽旁人要相信他。死胖子沒準這會兒已經被開膛破肚。
這樣的念頭飄過一瞬,高修然進入夢鄉。他睡得還算沉穩。
這會兒,也不過七點多鐘。等到八點多,他聽到一點動靜,迷迷糊糊睜眼,卻見到彭總。
高修然猛然坐起來,在自己床上抽煙的彭總卻像是被他吓了一跳,說:“高經理,你怎麽一驚一乍的。”
高修然磕磕巴巴,說:“我不是……”不是新開了間房嗎?
他知道彭總來歷可疑,于是這會兒閉嘴,選擇親眼去房間門口看。這一眼,他肝膽俱裂:自己居然又到了之前的房間!
可摸一摸口袋,新開房間的房卡還在。因是标間,所以前臺給了他兩張卡。一張插在槽內,一張自己拿着。
彭總則在他背後講話,說:“對了,高經理,你不是打算不和我住了嗎?”
高修然僵硬地回頭,見到彭總正站在自己身後,不到一米的地方,肥胖的臉上帶着笑,問他:“你怎麽不去呢?”
高修然視線下移。
見到彭總的肚子……等等,彭總不是一個胖子嗎?平日上臺講話,也都腆着他那圓肚子。可這會兒,彭總的肚子卻像是倏忽癟了下來,只有一張臉,仍然挂着肥肉,與身材極不相稱。
高修然磕巴回答:“對,我這就去。”
他來不及想太多了。這會兒奪門而出。
新房間在樓下,第六層,他特地選了一個吉利數字。這會兒一身冷汗,心跳加劇。等到了六樓,他左左右右确認一遍,自己沒有找錯地方。然後刷卡、開門。
彭總就站在門口。
笑着看他,說:“高經理,你怎麽又回來了?”
高修然猛然關門!
再看四周,仍然是六樓。門鎖晃動,像是其中的彭總要開門。
高修然大口喘氣,拔腿就跑!
他沒看到,房間裏,彭總的床上,有一堆脂肪、混合着血液,血乎乎地滲在床單上。這會兒,那個叫“彭總”的東西打開門,笑眯眯看着高修然的背影。然後摸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語:“還是現在好,減肥都輕松。”
樓梯間內。
朱葛正屏住呼吸,雙腿僵住,不知該不該跑。而季寒川很耐心地樣子,仍然在對那個黑暗角落講話,問:“你叫什麽名字呀?”
還不忘安撫朱葛一句:“別怕,我覺得她不是樓梯間裏的‘那個’。”也就是困住陳妙妙的東西。
朱葛一閉眼:不是我瘋了,就是韓川瘋了。
他一咬牙,幹脆也過去,和舍友一起,看着那處黑暗,顫顫巍巍打招呼,說:“你、你好。”
季寒川驚訝地看他,問:“你也能看到?”
朱葛:“……”不不不!這個發展果然有問題吧!
他還要講話,卻聽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仿若驚雷,砸在他們二人頭頂。季寒川微微皺眉,看着樓梯角,無奈:“怎麽跑了。”
然後擡頭,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片刻後,兩方相遇。高修然肝膽俱裂:“韓川!”
而他身後,還有一個慢悠悠的腳步,叫他:“高經理,你跑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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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