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負三層

季寒川回答:“上樓看了看。”

警察皺眉,季寒川又說:“不是去三樓。”他攤了下手,無辜、無奈,“警察同志,你也知道,這兩天……到處都怪怪的。”

警察“嘶”一聲,眉尖皺得更緊。但因為季寒川這句話,他還真沒再追問下去。只是板着臉,訓斥一句:“那就不要亂跑了。”

季寒川乖乖點頭,再一一答話。期間警察說起:“我聽說,高經理昨天晚上沒有回房間,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嗎?”

季寒川唇角笑意弧度不變,視線卻偏了些,去看不遠處的彭總。整個上午,彭總都又披回一張普通人皮,再看不出昨晚膨脹的身體、僵硬的表情。季寒川微笑着回答:“對,高經理好像是和彭總有什麽矛盾,打算出來住。”

他輕輕巧巧,把問題抛給彭總。但看警方收起筆錄本、走向彭總。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先前的問題:……我算是禍水東引了嗎?

季寒川不知道答案。

他沉默地觀察着眼前一切。行走的人群,那些培訓員工,還有身着制服的警察。每個人都焦慮、難捱,卻又對未來抱有期待。他低聲問朱葛:“老朱,如果這些人……這些NPC在我們走之後都要被刷新,那他們還會記得前面發生的事嗎?”

朱葛詫異地看他,眼神仿佛在說:你怎麽想到這個?

吳歡插話過來,說:“不會記得。和學校的電腦有點類似,不管開機的時候在上面下了什麽,只要關機、重啓,再打開,就還是之前的樣子。什麽都不會留下。”

季寒川靜一靜,幹巴巴回答:“生動形象。”

另一邊,警方像是又發現了什麽。小城市的警力并不充足,這會兒,那個隊長急的嘴巴冒泡。季寒川側頭過去,隐隐約約聽到:“樓上又有屍體了……”

“彭總,你們今天到底有多少人沒來?”

“我讓主管們統計一下——”

“彭總,統計完了,一共二十六人不在。再加上高經理和于章的話,是二十八個。”

接下來,随着一扇一扇沒來員工的門被打開,一具一具屍體被發現。刑偵隊長要崩潰了。別說自己上任以來,就是歷代前輩手裏,都沒有出現過這麽大規模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放在全國來說,這都是大案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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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崩潰的是酒店經理。這下子,自己工作的地方成了名副其實的兇宅。現場這麽多人,幾乎不可能不走漏消息,自己恐怕馬上失業。

他們的情緒,都被季寒川看在眼裏。員工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玩家們倒是好些。他們習慣了,不會用尋常眼光來看這些NPC。季寒川隐隐覺得,這大約算是一種“自保”手段。每天見到那麽多血腥、死亡,正常人遲早要瘋掉。只有将NPC們看作另一種維度的東西,才能有一點喘息餘地。

但他見到酒店經理嘴上的燎泡、見到刑偵隊長與上級領導打電話,請求支援……這太真實、太真實了。

半晌,季寒川轉頭。可旁人的聲音,還在不停地鑽入他耳膜。他想:如果這些真的是假的,就好了。

血腥是假的。殘忍是假的。

痛苦是假的。死亡是假的。

生活還是從前的樣子。

——可“從前”,又是什麽樣子?

他低聲對剩下三名玩家說了自己在監控室看到的情況。朱葛後背一涼:“你的意思是?”

季寒川沒有提寧寧,只說:“那天,咱們也下了‘負十九層’。所以我覺得,他們可能去了‘負三層’。”

他問:“你們覺得呢?”

這個“覺得”,不是在問這份猜測對不對。而是想知道,剩下三名玩家,願不願意對高修然、于章出手相助。

所有人一起擰眉。朱葛膽怯,卻不敢直說。吳歡喃喃道:“我的腿是這樣……”也有退意。

她停一停,又道:“游戲裏有一個組織,叫做‘諾亞方舟’。最初的發起人,應該在西歐。但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加入。”

其他人安靜下來,吳歡繼續道:“諾亞方舟的成員會竭盡全力救人,同時對他們救的人提出要求:希望你在別的人遇到危險的時候,也能像我們這樣,幫助他們。”因為“游戲”的特殊性,吳歡的組織無法統計,這個組織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建立。時間是混亂的,每個人都只能以“自己的經歷”當做尺度。但這樣的尺度,注定無法在宏觀局面中适用。

胡悅低低驚呼一聲:“還有這種事?”

吳歡道:“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份‘要求’,是否實現,全看個人。”

季寒川道:“是。”

吳歡:“即便是‘諾亞方舟’,也不會讓成員以身犯險。韓川,你——”說這麽多,她都覺得自己太虛僞。但韓川那種情況,又與所有人都不同。

季寒川道:“吳姐,你只要告訴我,你去,還是不去。”

吳歡沉默。胡悅一樣不講話,扶着她。

看着這一幕,季寒川心裏其實沒有太多想法。事實上,于他而言,“去拉高修然、于章一把”的念頭,也是在寧寧在電梯裏将B3指給他之後,才冒出來。

季寒川不知道自己從前經歷過什麽,不知道游戲來歷、未來自己将去往何處……在這一局游戲裏,他做事,也很順從本心,随心所欲。

念頭來了,就去做。

季寒川溫和地:“不要勉強自己。”沉吟片刻,“我還是打算試一試。但接下來,你們三個人要小心。晚上睡工地那邊吧。具體的,老朱,你給她們講。”

朱葛心事重重地點頭,知道自己已經很怯懦、沒有立場阻止。

季寒川簡短說完這些,便站起來,走到會議室外。

警方人員少,要一個一個現場勘察過去,到現在,已經全部被調去幹活兒,沒人再停留在二樓。

季寒川想了想,穩妥起見,還是從樓壁外沿到了三層。然後去電梯入口。期間路過祁俊于章的屋子,門開着,裏面也有警員。季寒川路過屋門,腳步很輕。屋內警員并未察覺。

他在電梯入口停下,按了“下”鍵。片刻後,電梯來了,裏面空無一人。

季寒川走進去,按照自己的經驗,按“一”。

季寒川一頓。

他眉尖一點點攏起,看一眼身後的電梯壁。一切如常。

片刻後,電梯啓動、停下,外面是一樓大堂。

季寒川嘆口氣,看着電梯門再阖上。他心中一動,叫:“寧寧,你在嗎?”

耐心等待片刻,很快,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季寒川身後。她捏着自己手指,還是很害羞的樣子,看着季寒川。

季寒川道:“可以幫我按一下‘B3’嗎?”

寧寧偏了偏頭,聲如蚊蚋:“真的要去嗎?”

季寒川道:“有兩個叔叔遇到麻煩了。”

寧寧鼓着臉。明明只是個小孩,這會兒卻顯出一點憂心忡忡來。但她還是按照季寒川的話,踮起腳尖,按了電梯鍵。

季寒川道:“寧寧好乖,待會兒我還要帶那兩個叔叔出來,到時候你還能幫幫我嗎?”

寧寧點頭,随後消失。

電梯緩慢下行,季寒川擡眼,看向電梯壁上的數字。他方才忽然想到:高修然從三樓離開,按說會直接回二樓會議室。人多,又有自己在,對于高修然而言,這才是“安全”的地方。但他走進電梯,按了一樓的鍵。

所以季寒川福至心靈,想:萬一那個鍵并不是他按的呢?

至于“正三層”、“負三層”的問題,沒準只是一個幌子。

眼下,電梯“叮”一聲,門開了。

門外一片漆黑,只有電梯裏的光亮透出去,照亮不足一米的地毯。

季寒川卻清楚地記得,方才自己在監控室看,高修然和于章出去的地方,明明是一條明亮走廊。

有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關了燈。

季寒川一頓,還是走出去。

電梯門閉合了,眼下成了一片黑暗。他閉上眼睛,默數:三、二、一。

再睜眼,已經适應一些。他耳力很好、體力勝過所有玩家,那目力也應該有所不同。果然,此刻,他能看到眼前事物的輪廓。走廊很長,向遠方綿延。季寒川目測一下,發覺這個長度,顯然已經超過酒店樓體大小。不知道裏面會有什麽。

他想:我其實很想走到最深處看一看。

或許……這才是我下樓、“救人”的原因。

季寒川平靜地分析,面上不顯。他看着四周,近一點的地方,都是關着的門。還是太黑了,看不到更多東西。但他靜下心,嗅一嗅周身空氣。可以明顯感覺到,這裏比上面要冷、要潮,腳下地毯也沒有樓上那麽松軟。而是僵硬的,像是經年沒有清洗,結了許多髒東西。有股腐爛的、破敗的味道。

他手插在口袋裏,悠悠往前走去。不像是走進一片未知黑暗,倒像在大街上,四周是人群、是陽光。季寒川心知肚明,從高修然、于章下來,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小時。一定發生了什麽,一定留有痕跡。

在經過第三道門時,他腳步一停,轉頭,看向那扇沒有鎖上、而是輕輕閉攏,還留一點縫隙的門。

季寒川猶豫:如果早點“救人”,那接下來,勢必不可能再往走廊黑暗處一探。可晚一些……

空氣裏流淌着恐懼,高修然的神經已經緊繃到極致了。監控裏,于章也不太正常的樣子。

他們還能撐多久?

季寒川心裏浮出兩塊骰子,想:左邊數字大,就繼續往前走。右邊數字大,就停下來看一看。

兩塊骰子被抛出去,咕嚕嚕滾動。季寒川覺得自己頗為無聊,但這份“無聊”,也讓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态好像真的有些問題。他不害怕、卻并非不憂愁。這會兒嘆口氣,走廊太長,嘆氣聲也回蕩在空氣裏。

有一個細細的聲音問他:“你怎麽不走了呀?”

季寒川轉頭,說:“你這樣忽然冒出來,會吓到人的。”

寧寧笑一下。季寒川這才發覺,她的頭發不知何時竟然亂了,而寧寧伸手,掌心裏有兩條皮筋,上面還各有一塊塑料草莓。她問季寒川:“可以幫我梳頭嗎?”

在這樣漆黑的廊道中,季寒川蹲下身,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後背暴露給那一片黑暗。他自己都詫異,自己好像十分順手。手指接觸到寧寧的頭發,就很自然地梳理。到最後,甚至頗具創新,沒有紮麻花辮,而是挽了兩個小揪揪。滿意地審視一下,說:“好啦,小哪吒。”

寧寧摸摸自己的新發型,從前的害羞好像散去一些,可以大着膽子與季寒川講話。她問:“你在想什麽呢?”

季寒川道:“走廊裏面是什麽。”

寧寧猶豫,踮起腳尖去看,說:“很黑,我看不清楚……”

季寒川好笑,說:“你也看不清?”

寧寧苦惱,閉上嘴巴。

他們的聲音,在走廊裏幽幽傳遞。某一個房間中,高修然顫顫巍巍,卻不知要去何處躲避。于章還很悠哉的樣子,從之前的幾段對話裏,高修然聽明白了,于章之前大約做了很多夢,不斷在夢裏醒來,再發現之前還是個夢。這樣經歷下來,他篤定如今也是一場稍微特別點的夢境,還嘲笑方才追他們的東西,說:“你就不能有點新意?”

高修然把他拉住,恨不得縫上于章的嘴,“祖宗,你安靜點,行不行?”

于章吐槽他:“之前沒發現啊,你還挺活潑的。”

高修然:“……”

眼下,于章悠閑地躺在房間床上。除了沒有窗戶、不能開燈外,這裏和樓上也沒什麽區別。安靜的,悄然無聲,好像只要待着,就能安全地撐到游戲結束。

高修然心裏繃着一根弦,可正如季寒川想的那樣,這根弦,已經到了斷裂的臨界點。而今,他耳朵動了動,用氣音問于章:“你有沒有聽見……”

于章:“嗯?”

高修然嗓音顫抖:“門外好像有聲音。”

片刻後,他趴在門上。黑暗代表了未知、代表了無法确認的惶恐。他也想過,是否要坐上電梯,才能重回樓上。但想到電梯裏的東西,高修然到底膽怯。他又不是韓川那個怪物。

眼下,他聽到一陣很輕微的哼歌聲。

是季寒川,哼了一小段,寧寧拍了下手,說:“我會唱這個!”

季寒川:“嗯?”

寧寧和他唱:“小白兔呀,過小橋呀——”

而在高修然耳中,他只聽到季寒川的聲音。他難以置信,将門拉開一條縫隙,問:“韓川?”

季寒川腳步一頓。

寧寧又消失了。而季寒川數一數自己方才走過的門,二三十道。剛才在心裏滾動的骰子,到這會兒,終于停下。他想:我要不要看看結果呢?

又想:似乎沒有必要。

他在原地,沒有講話。高修然則後悔了,雖然下樓以後都沒遇到什麽,但興許自己這一聲,就會招來不同尋常的東西。他心髒要跳出嗓子,還要聽于章不知輕重,笑他:“你喊誰了?韓川?那個打麻将贏了一千多的?”

高修然不知道這件事。他斥道:“閉嘴,別說話。”

于章乖乖閉嘴。明知高修然看不見,但還是做了個在嘴上縫拉鏈的手勢。

高修然深呼吸。外面許久沒有聲音,高修然頭皮都要炸開,覺得自己鬼迷心竅,怎麽就那麽認定那個哼歌的聲音是韓川。可想到這幾天遇到的事、聽到的情況,還有昨天晚上的經歷,他又勉強安慰自己:至少那些“東西”都不會哼歌啊。

他心事重重,這樣過去不知多久。忽而聽到一陣敲門聲。

“篤、篤、篤。”

三下,很有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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