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阿彌天境(二)

解嶙努力地調整呼吸,竭力使自己從泥沼一樣的回憶中抽出身來。

他後來便不記得什麽了,只知道自己昏死過來之後,自己連人帶劍被扔到了阿彌天的荒野之外,身邊還有一顆金燦燦的寶物,浩海宸星。

自那以後數千年,解嶙其實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給阿彌天引來了那麽大的麻煩,為何空山還要把浩海宸星給他。

空山解決完渺音的事,似乎才注意到解嶙似的,話語平淡沒有起伏:“來者何人?”

解嶙覺得自己這次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那般狂妄的事的,因此便放低了姿态,道:“晚輩從無悲天而來,有要事與前輩相商,這是瀚辰帝君的信物,還請前輩過目。”

空山許久沒有說話,而解嶙的頭仿佛有千鈞重,默然看着自己的鴉青色護腕,他想擡起頭來看看空山到底在幹什麽,但他沒有勇氣。

過了許久,也許只有短短幾個瞬息,但對于解嶙來講,已經仿佛變成很遙遠之後的事了。

空山看也沒看瀚辰的信物,便道:“随老衲進來吧。”

解嶙進了法音寺的大門,入山門殿之後,忽覺得頭皮一麻,一種令他不自覺就顫栗起來的恐懼感席卷全身,只不過是極細微的變化,如果不是解嶙時刻警惕着,也許都不會覺察到。

走在前方的空山側頭,緩緩道:“法音寺外設有隔絕妖魔的屏障,剛才在你進門時老衲讓它暫時失效了一會,你此刻若有不适,則是那個陣法又重新運轉,靈力波動而已,不必擔憂。”

解嶙心中一動,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自己雖鬧得整個法音寺都不得安寧,但還是完完整整地進入了法音寺,沒有被那個陣法給絞成一灘爛肉……

他邊暗罵自己上輩子不懂事,邊誠懇道謝:“多謝空山大師。”

老和尚依然冷漠:“不必。”

走在老和尚身邊的渺音則偷偷轉頭,朝他做了個鬼臉,又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随後又瑟瑟縮縮地扭回頭去,小跑幾步跟上空山的步伐。

解嶙在後面啞然失笑,覺得渺音真是有趣。

在他記憶裏,空山大師是有兩個徒弟的,一個叫司律,排行老二,另外一個就是渺音,幺子,年歲還小,平日裏空山待他二人極為嚴苛,不茍言笑,也成了津川的一樁美談,嚴師出高徒。但世人都說空山大師其實是有三個徒弟的,他上輩子活了九千年,都不知道這空山的大徒弟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世人都這麽說,人雲亦雲,他也懶得去查那些典籍經史的,世人說是三個那就三個吧,反正又不是他的徒弟,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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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嶙一路跟着空山和渺音走,有一條中軸線為主路,仿佛是懸浮在水面之上的,兩邊是佛池淨水,其中蓮花開得正盛,菩提樹高大而枝葉繁茂,巨大的樹冠形成了天然的穹頂,生在淨水之中,投下蔭蔽。

遠方傳來梵呗清唱,燃香味隐隐約約飄散,解嶙行走在林間,只覺得一顆浮躁的心似乎沉住了氣,就連那個來自九千年之後躁動不安的靈魂,都沉靜了下來。

沿着中軸線主路一直走,穿過了鐘鼓樓,穿過了衆多殿宇,空山大師終于停下,叫渺音按時去學佛理,渺音不情不願地應了。送走渺音之後,空山才引着解嶙進了堂室——空山大師專門用來接待貴客的榮堂。

解嶙是識貨的,進入榮堂,空山大師是把他與三尊放在了同等的地位之上。

解嶙愕然,看着仿佛洞察了他所有心思的空山大師,道:“前輩,這是何意?”

他并不認為一個瀚辰帝君的信物能讓空山大師對他以貴客之禮相待。

榮堂之內的擺設十分簡樸,只有兩個蒲團,以及夾在其中的一方小矮茶桌。其他地方都空空蕩蕩的。

空山坐在蒲團上,臉色稍見柔和:“先坐吧。”

解嶙依言坐下,空山始終都在注視着他,一雙眼睛極其銳利,仿佛能直接洞穿解嶙的靈魂。

解嶙有些不自在,剛在心裏醞釀了些詢問的話,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便聽見空山道:“老衲對這個時代已經無能為力了。”

解嶙蹙緊眉頭,因不确定空山這話的意思,便以不變應萬變,只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擡眼疑惑地看着空山。

空山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犀利的目光依然盯着解嶙:“妖魔地位岌岌可危,以七星殿為首的一派又極力打壓妖魔,無悲天态度暧昧,保持中立,但雪霜林與蓬萊閣和七星殿持同樣觀點,留老衲與這個偌大的阿彌天還未表态。”

解嶙仔細聽着老和尚的話,道:“只怕到時蓬萊閣要強逼出阿彌天的态度。”

空山看着他,意味深長道:“不止蓬萊閣。”

解嶙還未來得及深想空山的話是何意,就被空山打斷,聽得空山問道:“你此行前來,是要與老衲商讨何等要事?”

解嶙道:“一是為尋一難題的答案;二是為目前我兩難之事做出選擇;三是為求一物。”

解嶙只覺得自己的頭腦糊成了一鍋粥,他一是在為自己究竟該不該堅持修煉渡死劫,修得大成之後于流川谷封為妖尊,重走上一世的老路而猶豫,即使他知道這條路九成是走不通的;二是他該不該相信天征;三則是為求浩海宸星。

空山了然地看着他:“既然你已到此處,那老衲鐵口直斷,你已對你所兩難之事有了選擇。”

解嶙漸漸沉默,他既然已經選擇來到阿彌天求取浩海宸星,則不管他內心願意與否,他都必須要相信天征了,不必再猶豫。

與其說他來這裏是為做出選擇,不如說是來這裏堅定自己內心已做出的決定,說服自己放下過去的成見,真真正正與天征人劍合一。

空山看穿解嶙的沉默,轉移了話題方向:“你自無悲天而來到此,此行路途遙遠,你所求為何?”

解嶙道:“為求浩海宸星而來。”

空山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他問出了解嶙熟悉的問題:“你為何要求此物?”

解嶙說着與上一世同樣的回答,卻不如那時有底氣:“我要淬煉我的劍,成為津川的最強者。”

所有人聽着,都會覺得這是個笑話,津川強者如雲,不說蓬萊閣集聚了全津川的精英,就說阿彌天這個已經稍顯頹勢的地方,解嶙恐怕都追不上空山小徒弟渺音的修煉速度,談何津川最強。

但空山臉上卻不見任何嘲意,他神色如常,又問:“你為何要成為津川最強者?”

自太古壽皇開天辟地,将整個津川從一場混沌的滅世浩劫拯救出來津川初生之後的近億年來,除了人人敬仰的太古壽皇之外,無人敢自稱最強。

解嶙上一世的那些話,卻再也說不出來。他成為最強,難道就一定能如了自己的願嗎?

解嶙看着空山已經了然的眼,腦中驟然閃現靈光,心思卻與上一世是大大的不同,他輕聲道:“三千大道,道道都對群妖衆魔分外苛刻,憑我一己之力,斷然無法改變這已既定俗成的世間萬法,我只求于這混路濁世之中有自保之力,獨善其身。”

解嶙說話的時候不知道,但空山卻看見了,他後背的那柄天征,劍身之上忽然裹上金色光華,耀眼奪目,但僅僅是一瞬間,像是某個虛弱的人竭盡全力發出的一聲抗議的吶喊那樣,雖爆發了全身的力量,卻短暫。

空山見劍身上的光芒熄滅了,也移開了目光。

後面的話,解嶙沒有說,空山也明白了。

只有成為最強,才不用去管顧世人眼光,做了一件事,才不會有人去阻攔,去品頭論足,因為他們沒有能力,也不敢。

護不住群妖衆魔,那就護自己。

空山又輕輕搖頭,似是在嘆氣:“那你如何成為最強?”

解嶙想起聖澤君對自己說過的,便道:“渡死劫,淩天道。”

空山嘆息更重:“錯了、錯了。”

解嶙不解,心中稍有不悅,但面上并未表露,恐怕若是上一世的他,早就動手了。

“前輩此話何意?”

空山不答反問:“你所認為的死劫是什麽?”

“死劫之後,榮枯自在天生,或超越天道不死不滅,或一損俱損,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空山擡首,越過窗子,看着遠處菩提樹的高大穹頂,道:“那你認為,天道又是什麽?”

解嶙愣怔,沒有答案了。

空山用鼓勵的眼神看着他,恐怕司律和渺音都未曾受過空山如此苦心引導。

解嶙思索一會,答道:“是法則?”

空山道:“錯,天道為平衡制約,非是法則。

“世上從未有一物是可獨立存在的,更不會有超越他物而存在的東西,若真的有,那也一定有另外一事制約着它。

“飛禽走獸俱有天敵,春夏秋冬輪流變換,就算是天道,也有芸芸衆生制衡掣肘。”

解嶙擰眉:“前輩所說意思是,不可能會有人淩駕于天道之上,即使是有,也會有另外一個更強的東西來制約?”

空山嘴唇微抿,露出了個不像是笑的笑容。

解嶙更加不解:“那死劫……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

空山卻不肯說了,他伸手輕輕撥了撥佛珠,道了聲佛號,道:“阿彌天有一幻海諸天,幻海盡頭便是浩海宸星,你且去罷,若心思堅定,解開你內心的疑惑,便可走至幻海盡頭。”

解嶙被滿心的疑惑和無解的問題給填滿了,他喊了一聲“前輩”,卻僅得到了一個回答:

“有些答案,需要你自行尋找,在幻海之內,萬事小心。”

“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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