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顧眠默默收起手機，在書包裏翻出一頂帽子，戴上。

出租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個貿易批發商城。

顧眠從最近的入口進去，裏面人來人往，路過的店鋪內時不時傳出各種報單的喊聲，還有人推着小推車，一車車往店裏運貨或往外送貨。

熱鬧——這是顧眠唯一的感覺。

顧眠穿過人流，從口袋裏拿出小本本，按照小本本上記着的地址，找到了二樓一家批發褲裝的店鋪。

店鋪裏有四個人，分別是拉着小推車來換貨的中年女人、店老板、老板娘，以及一個在和中年女人說話的店員。

店員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頭發梳成簡單的中馬尾，身上穿着方便行動的黑色運動褲和單色T恤，五官偏柔和，氣質也很軟，但是和顧客說話的态度卻僅僅只是禮貌，語氣很堅定，可以換的不可以換的，說得清清楚楚，一點都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好欺負。

中年女人磨叽了許久，挑來撿去半天才終于換好貨，然後拉着自己的小推車走了。

店員嘴裏說着下次再來的客套話，随後就被老板娘招呼去吃飯。

店內沒有桌子，飯盒就放在椅子上，店員坐在小板凳上彎着腰吃，中途又有顧客進來，店員條件反射想要站起來招待，卻被已經吃好飯并上前招呼的老板以及老板娘叫坐下。

顧眠又站着看了一會兒才離開，離開之前還留下了一只熒光聚成的蜻蜓。

從早上到現在顧眠都沒吃什麽東西，離開商城後，她在外面找了張石椅坐下，假裝伸手往包裏拿東西，實則是在空間首飾裏面翻找，最後她拿出一顆紅彤彤的蘋果，啃了起來。

精靈吃素，為了防止出什麽意外，她很少吃外面做的菜，之前和佘桔逛街吃飯，去的也是佘桔保證全素的菜館，在學校則是米飯加水果，菜是不敢碰的，哪怕是據說“沒點油水”的白灼菜都不敢碰。

因為她在天譴大陸時，曾經發生過這麽一件事，負責廚房的廚子是新來的穿越者，他堅信豬油炒出來的菜才好吃，還覺得精靈不能吃肉是因為沒吃過，吃一次就好了，一定會喜歡上然後欲罷不能。

結果就是，除了顧眠，一共三個精靈中招，其中一個年紀小，又因為覺得好吃吃得太多，最後死了。那位自作主張的廚子被打個半死後驅逐，雖然還活着，手臂也完好，卻從此再也拿不起鍋鏟。

沒讓廚子償命，是因為顧眠手下一個魔族說，死了太便宜他了。

自己做的東西吃死了人，這種刺激足以讓一個未經歷任何磨煉的新人從此陰影纏身，那個魔族還派了他手下的夢魔天天入夢，夢裏總會有小精靈吃了菜之後說好吃的小臉，以及死去後毫無生氣的臉龐，廚子就是想忘都忘不掉。

最後這個廚子先是瘋了然後才死了。

那次的事情也給顧眠造成了不小的陰影——雖然以顧眠現在的實力，就算吃了肉也只是難受，不會死。

顧眠吃完蘋果又拿出了兩個黑布林，啃完黑布林才算吃好“午飯”，她起身在商城附近逛了幾圈，然後才打車去了附近的酒店，給自己開了一個房間。

之後顧眠在房間裏待了一個下午，并且一下午都趴在房間的桌子前寫卷子做題，并把一直被冷落的作業拿出來寵幸了一遍。

佘桔時不時發來的微信她也會看一眼，然後她就又知道了一件事——

就在佘桔還在想辦法找人幫忙的時候，曝光顧眠個人信息的微博就都被删了，速度快得十分蹊跷。

顧眠疑惑地停下了筆，實在沒想出這會是誰的手筆，她在十八歲生日前就是個普通人，人際交往也很尋常，不存在能在此事中出手幫她的朋友，十八歲之後... ...

難不成是傳說中的魔法生物管理局？

顧眠猜對了一半的一半。

這件事确實有管理局插手，但是管理局插手的力度不大，因為顧眠十八歲才覺醒的血統，就算被曝光了個人信息，被發現是精靈的可能性也很低，等過段時間就沒人記得這件事，管理局就更不用操心了。

所以其中還有別的人，至于是誰，很快顧眠就知道了。

首先是一通電話，來電顯示陌生號碼，顧眠接起，聽到了熟悉的，低啞的，沖到仿佛全世界欠他八個億的聲音：“喂，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別自己上微博搞事情。”

顧眠随手劃掉卷子選擇題上的一個錯誤選項，說了句：“知道了，我不會亂來的，謝謝提醒。”

“誰來提醒你！我是在警告你好嗎！！”封見覺惱羞成怒，很難說是因為那一聲“謝謝”還是因為那一聲“提醒”。

顧眠轉了轉手中的筆，目光落在題目上，不曾挪開過：“好吧，那我能問一下，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唔？”

顧眠話沒說完，封見覺那頭就挂了電話。

顧眠放下手機存了封見覺的號碼，接着做題。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通電話進來，依舊是沒有來電顯示的陌生號碼。

顧眠壓着草稿紙算概率，騰不開手，就随手按了免提，手機裏傳來雷以澤的聲音：“顧眠？”

“老師？有什麽事嗎？”顧眠問。

“網絡上的事情不用管，封見覺已經拜托家裏人幫忙，很快就沒事了。”

顧眠：“果然是他啊。”

“？”

顧眠：“他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了。”至于幫她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她昨天救過他？

“... ...”

“不過按照他的性格，這件事情需要‘拜托家人’才能完成，一定讓他很暴躁吧。”剛剛打電話來，不僅提都沒提自己幫忙的事，聲音比以往還兇了不少。

雷以澤：“... ...”你都說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以及，封見覺的性格在某種程度上真的很容易就能讓人摸透。

再度挂斷電話，緊接着沒多久，就跟排隊一樣，第三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進來了

顧眠按下免提，手機裏傳出少年的聲音：“你叫顧眠？”

少年的聲音有點耳熟，顧眠略加思索，終于回憶起自己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聲音——天族那個三觀感人的弟弟。

顧眠：“有事？”

弟弟：“我還以為你是哪來的世外高人，結果一下子就被人人肉了，真是幻想破滅。”

顧眠不介意讓他幻想破滅的更徹底一點：“我還要做作業，沒事我先挂了？”

作業……居然還是個學生，弟弟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挂斷了電話。

管家在一旁嘆了一口氣，因為弟弟氣勢洶洶挂電話的模樣和他在網絡上看到照片後第一時間讓人去處理的着急模樣簡直成兩個極端，真是個變扭的小少爺。

顧眠一口氣做題做到了下午五點半，然後晚飯都沒吃，就又去了批發商城。

商城這個時候差不多已經快要關門了，貨物架子推回店內，店門關閉，店員陸續離開。

顧眠在商城外的樹下等着，等了許久，終于見到了上午的那個店員。

她跟着店員步行到了附近一家小餐廳，這個時間吃飯的人很多，店員找了個座位坐下點了一份炒粉。顧眠跟了進去，走到店員的位置旁，問了一句：“能拼桌嗎？”

正在看手機的店員擡頭：“可以啊。”

顧眠坐下，盯着牆上的菜單看了半天，最後點了和店員一樣的炒粉。

顧眠看了看再度低頭看手機的店員，狀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你手機桌面上的小男孩長得好可愛。”

店員聞言如同被針紮了一下，猛地蓋住手機，愣了許久才回神，不是特別自然地放開手，讓顧眠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機屏幕：“啊，嗯，可愛吧，我兒子。”

“真的假的？”顧眠一臉驚訝。

店員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歲，但是壁紙上的小男孩看着有七八歲了。

店員笑了笑，然後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可能是我看起來比較年輕吧。”

“這樣啊”顧眠狀似不經意道：“我還以為你和我一個朋友的媽媽一樣呢，他媽媽上中學的時候就懷了他，又不想把他打掉，就辍學離家出走了。”

顧眠從桌上的鐵罐子裏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慢慢拆掉包裝紙，一雙眼睛專注地黏在了筷子上，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同桌女人變得有些不自然的臉，繼續說道：“我朋友總說自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還說是因為他，他的媽媽才會連家都回不了，還辍學了，連初中畢業證都沒有。

沒好學歷就找不到好工作，他媽媽就在超市或者餐館給人做服務員，一個月拿個兩千多，還因為帶小孩沒辦法住員工宿舍，只能在外面租房子，工資一下子就花掉了大半... ...”

女人再度愣住，過了好一會兒，她低下頭，看着被自己打開的手機屏幕，有些失神地說道：“他有什麽錯，又不是他讓他媽媽生下他的”

也許是開了個頭，也可能是壓抑了太久，女人說完這句之後沒有停下，而是繼續道：“錯的是他媽媽，沒辦法保障自己孩子的生活就不該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所以說當父母就應該先考試。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一個人照顧好小孩，還離家辍學——簡直有病... ...你的朋友一定很恨他媽媽吧。”

顧眠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泡好的，裝在塑料壺裏，只剩下半壺，早就涼了。

顧眠慢慢喝下，冰冷的茶水順着口腔進入食道。

顧眠口中的朋友，就是提議不要殺死廚子的魔族。因為年齡很小就更換了血統的關系，魔族的外表定格在了八歲的時候，面容精致，眼眸是魔族标配的深紫色，頭上還頂着一對惡魔犄角，如同一只造價昂貴的人偶。

魔族在天譴大陸待了二十多年，閱歷比顧眠還廣，心性也跟他小天使一樣可愛稚嫩的外貌全然沒關系，他做事心狠手辣，心情也是陰晴不定，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看起來只有八歲的魔族心裏在想些什麽，就連顧眠，也是因為他的“遺願”，才知道了他的過去。

魔族很強，初期的顧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是最早向顧眠臣服的那一批穿越者之一，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過要回來，他不敢面對被自己毀了半輩子的親生母親，所以他讓顧眠替自己來完成這件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送他媽媽回家。

魔族一直覺得媽媽是恨他的，雖然媽媽不曾打罵過他，甚至努力讓他過上好日子，但是那種陷入窘境的煩躁與絕望，極度的不甘與悔恨，不需要語言就能讓人察覺到，更何況那時的魔族還是個真正的孩子，孩子對一些事情，總是比較敏感的。

魔族對顧眠說：媽媽一定很恨我。

魔族的媽媽對顧眠說：他一定很恨他的媽媽。

兩個人，都以為對方在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