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妖邪3
景期不僅是他前世的名字,也是景繁生築基以前的名字。
重明山的風俗習慣與其他宗門相差無幾,築基以後被收做內門弟子會被重新賜字。而他從小就在重明山長大,也早早地就築了基,那年正好趕上“繁”字輩,被賜了“生”字,于是他的道號便變成了“繁生”。
有了道號以後世人便都叫他“繁生道長”或者“景真人”,倒是沒有人會去喊他本來的名字了。久而久之,景期這個名字也逐漸被人遺忘。
哪怕是他自己都不大記得了。
畢竟景繁生幾歲以前的事情他幹脆就沒經歷過,如今他也已經是六七百歲的年齡,就連上一世的記憶都沒剩下多少,更何況是這個名字。
後來重明山被血洗,他所有的師尊、長輩和同輩幾乎都已經身故,景繁生從沒想過還會有誰記得他原本叫什麽。
顏蕭然叫他景期而不叫景繁生,大概是不想大庭廣衆的叫破他的身份,其中寓意為何,景繁生來不及多想。
他仍是震驚在蕭然君這一聲叫的,語氣未免太過肯定了些。
強行把自己的心神拉了回來,景繁生眼珠一轉,笑道:“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蕭然君的目光還是一動不動。
景繁生被盯得有些發毛——這人是不用眨眼睛的嗎?
他又做出一副從迷茫到恍然大悟的樣子:“無量劍的宗主……原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蕭然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顏蕭然的修為如今已經遠在他之上了,這麽近的距離,自己幾斤幾兩對方必定能看得出來。江湖人的輩分通常都是按彼此修為高低定的。這般想着,他便幹脆用了晚輩見到前輩大能的禮節,将兩只手扣在一起,樣子有點滑稽的作了一揖。
只是顏蕭然還沒等他彎下腰呢,就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右手的手腕兒。
不僅僅是握住,他四指按壓在脈門上,突然将那只手腕翻轉了過來,手心朝上地暴漏在空中。
景繁生似乎被吓了一大跳,但也任由顏蕭然抓着他,一副完全不敢反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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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蕭然終于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了。他竟是以常人肉眼可見的幅度凜了下神色。
景繁生見狀,忽然就覺得如果繼續追究下去勢必會引來好些麻煩。他連忙有些慌張地說:“哎呀,小孩子打仗不用當真的,連靈力都沒有用上,這點兒小傷過兩天就好,這次不如就這麽算了吧!啊?哈哈哈!”
說着就從顏蕭然的手中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來,回身拍了下景十一,怒道:“還看什麽看?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你!”
拍完了人,便拉着十一頭也不回地跑了。
顏蕭然還保持着那個握着他手腕的姿勢。
身後的幾個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蕭然君為什麽要把那人放跑。
最後還是曾經在宗門內被蕭然君親口誇獎過的美少年柳亦蹤上前問道:“宗主?緣何放那人離開啊?”
顏蕭然緩緩地用四指摩挲了下自己的掌心,在外人看起來就是微微握成拳頭的樣子。
只是旁人并不知道,那掌心處有一道白色突起的疤痕,摸起來十分明顯。
聽見別人叫,他這才回過神來,緩緩地将那只手放下。
蕭然君又恢複了往日裏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是深黑色的眸子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
不是他。
這個人也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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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繁生拉着十一一路頭也不回地竄進了市集人流多的地方。
他一邊走一邊罵,完全想不明白這會兒明明應該在魔界的顏蕭然怎麽又突然跑到幽州城裏來了,更想不明白為何這大馬路上全是男人,顏蕭然就偏偏認出他來了?!
他對自己的丹藥有信心,在容貌上絕不會露餡。
就算顏蕭然知道他有易容丹,就算他已經認定景繁生一定是換了容貌了,可他怎麽就單單認定了自己就是景繁生?
……他該不會滿馬路抓身形像的人,都要問問人家是不是叫景期吧?!
想到這兒景繁生氣憤之餘又有點小得意。
幸虧他機智,沒有躲開顏蕭然探他的脈。
畢竟現在自己的身體與從前迥然不同。看蕭然君的神情和舉動,現在他應該一定不會再懷疑自己了。
哈哈哈!
景繁生拉着景十一,一路沖回了客棧。
剛關上門,景繁生便點着十一的腦袋道:“你你你,你簡直要氣死你爹我了!”
景十一不為所動,兀自坐在桌子邊上。
“我不是告訴過你那些人是無量劍的麽!你怎麽還去招惹他們?”
十一依舊不說話,只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
景繁生伸手将他的面具扯下來。
這面具除非主人願意,否則就是有人去摘也摘不掉,所以方才打鬥的時候這張面具還好好地挂在十一的臉上。
當然,這張面具也就是個靈器而已,如果是顏蕭然那樣修為的人還是可以一把扯去的。
但如今景繁生能摘下來,則是因為十一并沒有反抗。
景繁生看着那張布滿青青紫紫的小花臉嘆氣。雖然知道只是皮肉傷沒什麽事,但他還是從懷裏掏出了一盒小膏藥瓶扭了開。
十一一動不動地任由景繁生給他抹藥,就算疼也不出聲。
這藥膏見效很快,但就是剛剛抹上接觸血液的時候會有十分強烈的刺痛感。
景十一強行忍着不發出聲音,但眼睛裏還是疼得自動生出了淚水,蓄在了眼中還沒流下來。
景繁生不禁下手更加輕柔了些,他放軟了語氣,但依舊嚴厲地問:“你到底為什麽和那群人打起來?景十一你長能耐了啊,都敢在這城中招惹別人了。”
“他們罵你。”景十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他們一直在罵你。”
景繁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我不是說沒什……”
他的聲音頓住。
這小孩竟然還真哭了。
十一懂事了以後就沒怎麽哭過……景繁生最不會哄人,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可你明明沒有做那些事!你明明沒有去劫镖!”景十一一反常态,他紅着眼睛喊出聲,幾乎聲嘶力竭,“你為什麽不去解釋?那些人!但凡是個人做了什麽壞事都可以冒充你、誣陷你!你為什麽就不去解釋?!”
“我……”
“他們都欺負你、冤枉你,可你為什麽不反抗,你為什麽就甘心過這樣的日子!”十一狠狠地抹了把淚水。
景繁生被問得啞口無言。
為什麽要過這樣的日子呢?
他倒不是怕了。他景繁生絕不會有害怕、認慫的時候。
他只是總懶得與人糾纏,便得過且過了罷了。反正算在他頭上的人命那麽多,是他殺的,不是他殺的,多一條少一條,又有什麽關系呢?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去解釋、去反抗又有什麽用?無論別人是否相信他,無論他在別人口中是現在的妖邪還是從前的景真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重明山上那麽多條人命,沒了便是沒了。
他的師尊、師叔,兄弟姐妹們,一夜之間都沒了。
也都不會再回來了。
就連他自己……也再也無法做回以前的景繁生了。
他從前就是這樣想的。
他重傷難愈、精神又總是恍恍惚惚的,萎靡不振。似乎這麽一過,就過去了十幾年。
可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嗎?景繁生看着十一那張充滿委屈和不甘、與自己的容貌有七分相近的小臉,默默地想,是誰說,他是一無所有了的?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孤家寡人。
他可以不理會外人的評價,混混沌沌地度日,做一個人人懼怕和厭惡的妖邪,可是十一呢?
這個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改口說自己不是他景繁生的兒子的十一呢?
難道要他也像自己一樣,或者永遠躲躲藏藏,或者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或者也成為一個沒有朋友、沒有同伴的妖邪之輩?
景十一他今年可只有十四歲!
看着十一那張倔強的小臉,景繁生覺得自己的心疼的就像要被什麽法寶炸碎了一般。
他想,他真的是這世上最不盡責的父親了。
他想起他剛剛知道有了十一的時候自己糟糕的狀态,想着這孩子小的時候他就沒有怎麽管過,現在,更是要連累他……
可他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麽?
是前面已經無路可走了,還是他太過留戀過去,一直都在回頭看?
景繁生似乎是幡然醒悟了一般,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想通了一些關節,有了目标,整個人就輕快了起來。但他還是以往的那個樣子,嘿嘿地笑了笑,說:“先不說這個了,把衣服脫了,我來給你上藥!”
十一:“……”
十一不明白景繁生怎麽跳戲跳的這麽快,但見他仍是沒心沒肺地笑着,便更不想理他了。
景繁生只好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以後無論是誰,無論是冒充我還是冤枉我,只要是被我碰見了,老子就打的他爹都不認識他!行了吧?”
景繁生一副惡狠狠的表情,浮現在他這張沒有任何特色的平凡的臉上,倒顯得十分搞笑。
景十一終于繃不住,雖沒有破涕為笑,但看他的神情應該是心情已經不那麽糟了。
景繁生什麽樣兒他這個做兒子的最清楚了,景十一暗想,自己要是跟他計較,那還不得被活生生氣死。
景繁生見他不信,還特意強調道:“我說真的!”他撸胳膊網袖子氣勢洶洶地說:“冒充我劫镖的人,老子第一個拿他開刀!”
這年頭假借昆侖山或者蕭然君的名義賣靈器,假借陳繁樹的名字賣丹藥,假借潇湘宮的名義賣符篆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假借他景繁生的名義幹壞事的人……景繁生真想給他們豎個大拇指,誇上一聲兄弟你真夠機智的。
如此一來,無論是去劫財還是去害人性命,只要通通都自稱自己是景繁生就沒錯了。反正事兒過了以後換了個身份,別人也只會把罪過記在他這個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身上罷了。
……搞的就像自己是那些壞人的祖師爺一樣。景繁生想到這裏就自動腦補了一出,那些人出門作案之前對着他的畫像祈求參拜的樣子,一不小心便又把自己逗了個笑的前仰後合。
景十一:“……你說的是真的?”
十一努力地試圖把景繁生的注意力拉回到他們之前正在談論的話題上。
“當、當然是真的!”景繁生拍了拍自己笑的發紅的臉蛋,又正色道:“你放心吧,那個人我是一定要教訓一番,殺雞儆猴!”
但是說來也奇怪,這十幾年來他雖然隐居在絕地谷中極少出來,可每每出谷都要聽說一兩件景繁生又作案的消息或者傳聞。可是十幾年下來,怎麽別人數落他的,前前後後還是十五年前的那檔子事兒?難道是這十幾年別人冒充他的事情都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
但是劫镖可就是件大事。
沒想到一出谷就給自己碰上了,真是運氣不錯。
景繁生在心中拍手。嗯,他沒準還可以借這件事情好好謀劃一下,争取順道給自己正個名……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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