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陳封看着王子離去的方向, 吃力地伸出左手,卻只抓到一團空氣。

王子的背影不留一絲痕跡。

陳封的手終于無力地垂了下來。

胸口的筆刺得極深,鮮血成股地冒了出來, 疼痛從胸口蔓延, 最終襲擊了他的大腦。

他似乎聽到無數雜音萦繞, 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成白光,成幻影, 最後, 變成一片黑暗。

傭人安保一擁而至,周身嘈雜喧嚣。

可陳封似乎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 只能在一望無際的黑暗裏,聽見小王子輕輕喊他的名字。

陳封在黑暗裏摸索, 一步一步朝着小王子走去。

黑暗似乎終要散去, 光明的盡頭顯現出少年挺拔的身影。

這個地方無風無光也無路,他朝着小王子大步奔跑, 卻始終追不上他。

小王子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似乎是要将他徹底抛下。

“阿夜——”

陳封大喊。

少年停住腳步。

“阿夜。”陳封又喊他。

少年緩緩轉過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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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的那一刻,黑暗洗褪,整個世界都自他周身顯現出鮮豔的色彩來,如同一幅剛上了色的水彩, 明媚耀眼。

畫中心的少年逐漸産生了變化, 他身形随了鋪展的水彩畫一寸寸縮小, 最後變成一個五六歲孩童的模樣, 他擡頭看着陳封,膚如白雪,星眸閃亮:“你是誰?”

“我是陳封。”陳封聽見一個稚嫩的童聲, 帶着一種難言的緊張,“你……你可以陪我玩嗎?”

童年的陳封和王子并肩走在紅磚小路上,他們玩耍,他們嬉戲,他們飛翔。

記憶如同一部長電影般湧入他的腦海。

節奏時而低沉,時而明快,色彩時而陰暗,時而鮮亮。

陳封靜靜觀賞。

童年的陳封是個在島上長大的孩子,記憶中關于整個島的場景都是色彩陰暗的,仿佛天上總裹着一層厚厚的烏雲。

陳封是個從小就被父母力求完美的繼承人,每天24個小時,他有13個小時都被排滿了學習的時間。

他學書法,學外語,學鋼琴,學武術。

卻不曾學過畫。

在六歲的某一天,他透過門縫看見一個戴佛珠的僧人和父親聊天。

他這才知道他從未學過畫畫,是因為他抓周時抓了畫筆,卻被高僧告誡,此後人生,會因畫生劫。

小陳封聽到這裏,就回了屋子,他學東西向來很快,一邊走一邊用今日裏老師所教給他“反封建迷信”的語句來默默抨擊他的父親。

大抵是因為他從小便有些反叛意識,僧人和父親不讓他接觸畫畫,他便偏要畫畫。

他沒有畫筆,只能用單一的黑色鉛筆畫出一個小東西的輪廓。

他也不知道要畫什麽,便畫出自己腦海中所幻想的最可愛的東西。

它一定擁有着這世界上最柔軟的白色羽毛,也有最光亮漆黑的黑色羽翼。

它一定渾身軟軟的,暖暖的,可以被自己抱在懷裏,也可以帶着自己飛上天際。

它是全世界最可愛,最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可陳封畫了它眼睛的輪廓,也給它添上了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卻不知該怎麽畫他的瞳孔。

他現在只有黑色的鉛筆,和一根還未拆封的沒有墨水的鋼筆。

可他就覺得這個小東西應該有一雙最漂亮的眼睛,像是最稀有的紅寶石。

現在已經是睡覺時間,他不能跑到書房去拿紅墨水。

陳封本想先睡一覺,明天早上再添上那小東西的眼睛,可他卻怎麽也睡不着,他心裏迫切地覺得他就應該在今天,在此時此刻将這個小東西完美地展現出來。

于是他從床上坐起來,拆開那根鋼筆,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滲出的鮮血作墨,畫出了這個小東西的眼睛。

陳封換完這一切後,把那幅畫小心翼翼地收拾在床下一個帶鎖的箱子裏。

此刻天色已晚,他有些困倦,卻帶着滿足的笑意甜甜睡去。

接下來的記憶,如同陰霾散去,如同旭日東升,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套上了漫畫的濾鏡,呈現出童話般的色彩來。

——他畫在紙上的那個小東西,在夢裏出現了。

連續性的。

六歲的陳封并不覺得這是什麽詭異的事情,但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一個人偷偷地在夢裏赴約,像是得到了一把打開寶藏的鑰匙。

後來,他又給那個小東西畫出了人類的形體。

因為這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小王子。

小王子就應該戴王冠,而它的小腦袋毛茸茸的,戴着王冠總是容易滑下去。

陳封給它畫人形時并沒有思考太多,也沒有進行什麽精巧的設計,他只是覺得,那個黑發紅眸的男孩子,早已印刻在了他的心裏。

即便如此,當他那天晚上入睡後,在夢中看見男孩兒,依舊有些緊張。

他從未和同齡人玩耍過。

而且還是這麽好看的小王子。

小王子問他:“你是誰?”

“我是陳封。”陳封緊張得都有些結巴了,“你……你可以陪我玩嗎?”

于是,他便有了朋友。

他為他的朋友畫出了優雅華麗的城堡。

為他的朋友畫出了善良溫柔的父母。

他的朋友是小王子,于是陳封便畫出了王子的臣民與王國。

并将小王子所在的世界稱之為湖溟界。

他是整個湖溟界唯一的人類,而整個湖溟界都是他為小王子特地創造的世界。

陳封并不是一整晚都能夢見小王子,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夢見小王子。

但每次他在睡夢中與小王子通宵玩耍,第二天起床總是困得像是一整晚都沒有睡覺一樣。

而當他為小王子創造了整個完整的世界之後,小王子除了他這個朋友也有了其他的重要的東西。

于是陳封并不會每天晚上都去見他,可每次見他時,都一定是最開心的。

他平日裏,帶着父母給他的枷鎖,完美地扮演着孤島上如機器般完美無瑕的藝術品,可一到夢中的湖溟界,他便是小王子最忠實的玩伴。

和小王子相處時,仿佛一切都能被丢在腦後。

他是一個被扔進海裏的人,只有奮力劃動雙臂才不會被吞噬淹沒。

可他劃得太久,感覺雙臂幾乎要變成船槳,整個身體都要變換成木板。

他開始感覺不到自己是一個人。

可只要和小王子在一起,他就能飛起來。

他能停下他滑動的雙臂,他能離開冰冷的海水,他能離開無邊的海面。

他躺在岸邊,躺在雲層,躺在世界上最溫暖舒适的角落,和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王子一同玩耍。

小王子是他的翅膀,是他浮木,是他的船,是他的岸。

随着年齡的增長,家裏人給陳封雇傭的教師類別也越來越多。

他跟着心理學的教師學習了威廉·馮特,學習了弗洛伊德,他讀了《心理學簡史》,也看了《夢的解析》。

他開始發現,小王子可能是存在他幻想中的人。

他試圖糾正這一錯誤,他試圖克制着自己不再去見他,不再繼續畫關于小王子的漫畫。

可是長久的克制能帶來愈加濃郁的思念,他生了病,高燒不退,意識模糊,躺在床上,一聲接着一聲喊着小王子的名字。

母親躺在床邊冷冷地看着他,問他說,他嘴裏喊的是誰?

他避而不答,最後在母親愈發尖利的詢問中,他沉默了好半響,才沉聲道:“……只是個不存在的人。”

病好之後的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思念與渴望。

他拿起畫筆繼續作畫,并用整個夜晚整個夢境與小王子玩耍。

他告訴小王子說他會去參加小王子的13歲生日,卻在心裏默默地規劃着,該給他一個怎樣盛大的驚喜。

但他還沒來得及給小王子畫漫天的煙火,母親就帶着人進來了。

她手裏拿着陳封沒藏好的畫稿,上面有小王子的名字。

他慌慌張張地把手下的畫藏好,卻被母親派人一把拿走。

“你現在是在幹什麽?”母親問。

畫紙在母親手裏,陳封無法隐瞞,只好說了實話:“在給小王子畫生日宴會。”

母親:“你在給一個你幻想出來的虛拟人物過生日?”

有那麽一瞬間,夢裏的小王子,弗洛伊德的理論,《夢的解析》裏的語句和心理教師的臉龐一同湧入腦海。

陳封感覺腦子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幾乎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地說服母親:“阿夜不是幻想中的人,我經常在晚上和他見面,我可以觸碰他,也可以與他對話,他是真實存在着的。”

陳封那是第一次見母親哭泣。

——母親以為他瘋了。

她的藝術品磕出了裂痕。

她的作品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然後,陳封就被人帶到了一個白色的房子裏。

他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藥,有時會被打針,有時會被輸液。

每天都會有人過來問他。

“你的小王子是真實存在的,還是你的幻想?”

陳封看着他們的眼睛,說:“是真實存在的。”

然後他就遭遇了電擊。

“他不是幻想。”陳封躺在床上,無力地笑着,“他的翅膀能帶着我飛到好遠的地方,他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紅色,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愛,最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沒有人聽他描述他的小王子,只有電擊的力度被不斷加大。

過于頻繁的疼痛反而會使人麻木。

陳封在麻木的痛苦中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在想,小王子還得等他回去過生日。

他在想,小王子不是幻想出來的,他當然不能說小王子是幻想出來的。

小王子那麽鮮活,他會笑,會跳,會跑。

也會生氣,卻也會飛過來找他和好。

這樣的小王子,怎麽可能是他幻想出來的呢?

一周之後,電擊的器具被撤去。

屋裏來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穿着中山長袍的中年男人。

“小王子是真實存在着的。”

十三歲的陳封看着男人的眼睛,他瞳孔變得暗淡,嘴唇蒼白幹裂,臉上卻挂着挑釁一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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