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老闫小心謹慎地開車,一路不斷偷瞟孟蘭亭,見她眉含愁慮,不敢說話,直到快到醫院,才小聲地說:“孟小姐,先前是我偷偷跟了你,還叫胡太太留意你,你別生氣。”

孟蘭亭現在何來心緒去想那些,何況早也知道他是聽從了誰的吩咐,怎會和他置氣。見他望着自己,神色不安,勉強露出笑容:“沒關系,都過去了。”

老闫遲疑了下,又說:“我也是現在才有點想明白了。原來九公子他是……對孟小姐你上了心……”

“要是得罪了你,孟小姐你也別生他的氣……九公子從小到大,皮是皮了些,也沒少挨老爺的罵,但對我們這些下人都很好的……上個月不見人影,原本我還想着他去了哪裏,現在看來,大概就是幫你去找弟弟了……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的……但願那人就是孟小姐你的弟弟……”

老闫絮絮叨叨。

孟蘭亭再次牽了牽嘴角。

老闫仿佛徹底松了口氣,說:“我就知道孟小姐你是好人。你別急,醫院快到了。”說着加快速度。

抵達德國醫院已是淩晨,周圍靜悄悄的,醫院大門口有個便衣在等着,見老闫領了人來,問了句是“是孟小姐嗎”,得到答複,沒說別話,帶着她進去,來到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高級單人病房前。

那裏還有另個便衣在守着,說:“人在裏頭。孟小姐你進去吧。”

孟蘭亭停在病房的門口,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定了定神,透過門上嵌着的那面玻璃,看了進去。

病床上躺了個年輕人,手上挂着鹽水,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睡了過去。

雖然這個人,現在瘦得幾乎脫了形,但是,就在他那張臉映入眼簾的一刻,孟蘭亭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的眼眶一下熱了,推開門,奔到了病床前,擡起顫抖的手,輕輕翻開他的衣領,看到了耳後那顆熟悉的,小小的痣。

清清楚楚。

從收到電報之後,直到片刻之前,這幾天,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種渴望又唯恐希望落空的患得患失的巨大焦慮,在這一刻,終于煙消雲散。

眼前,這個瘦得幾乎已經不成樣子的昏迷中的年輕人,他就是自己那個已經斷了許久消息的弟弟孟若渝!

這世上還剩下的最後一個骨血至親!

找了這麽久,被一次次的希望和絕望反複折磨過後,弟弟,他終于回來了。

他還活着。

孟蘭亭的指尖,顫抖着輕輕撫過弟弟那張瘦削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肩膀,臉壓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哭出了聲。

一個查夜的醫生帶着護士走了進來,替病人換藥。

孟蘭亭擦去眼淚,向醫生致謝,問弟弟的病情,得知他雖然還沒醒來,但病情比剛送進來時,已經穩定了不少,這兩天随時就能蘇醒,再慢慢治些時日就能痊愈。

孟蘭亭徹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謝,送走了醫生,她就坐在病床邊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聽着他平穩的呼吸聲,看守着自己失而複得的弟弟,心裏充滿了感恩之情。

時間一分分地過去,鹽水挂完了,孟蘭亭拔掉針頭,就這樣病床前繼續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感到邊上仿佛有什麽動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蓋着被子。

“若渝!”

孟蘭亭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一下坐了起來。

“姐!”

一聲沙啞的,帶着些許顫抖的聲音,立刻在耳畔響了起來。

孟蘭亭轉頭,看見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臉色還是十分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好,臉上帶着笑容,雙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兩顆夜空裏的小星星,和孟蘭亭記憶裏的弟弟小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

孟蘭亭定定地看着沖自己笑的弟弟,沒有反應。

“姐,我好多了,你別擔心——”

孟蘭亭依然沒有做聲。

孟若渝目光裏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摻雜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時候做錯事,被孟蘭亭抓住時的那種反應。

“姐——對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為我擔心……我的病沒事了,你別替我擔心了……”

“娘她現在還在家裏嗎?身體怎麽樣了……”

他遲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氣,小聲地問。

“啪”的一聲。

孟蘭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記耳光,她用盡了手上全部的氣力。

孟若渝的一側面頰上,留下了幾道紅色的指印,人因為虛弱,也被她打得歪了過去,一下撲到了床沿之上。

從小到大,姐弟感情親篤,這是第一次,孟蘭亭動手打了自己的弟弟,還是這麽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體。

“姐,我知道,我辜負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對不起你們。你打我是應該的。姐你要是不解氣,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讓她再打自己。

孟蘭亭的眼眶紅了。

她擡起手,可是這一次,胳膊卻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若渝,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時候,我就已經失去了和你的聯系。我怕娘擔心,瞞她說你還在學校,學業很忙。娘怕你擔心,說不要告訴你,說自己的病會好起來的……”

她潸然淚下。

“最後她的病沒好,臨走之前,對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兒子,人已經不見了。”

孟若渝一動不動,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頭,失聲痛哭。

孟蘭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頭流淚,拭淚,從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經走了。我剛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氣過了,她會原諒你的。”

“若渝,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願,也不會攔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們阻攔,難道你就不能給我帶個消息?你這樣一聲不吭回國上了戰場,你有沒有想過,家裏人該怎麽辦?”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斷學業回國,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諒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從無線電裏聽到了北方戰事吃緊,援軍不力的消息,我和幾個同船的人,決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願參戰。下船的時候,我曾在郵局往家裏投了一封書信,請求你們的諒解。”

“後來我被一個炮彈擊傷了頭,醒來,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以後該去哪裏,就這樣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員。入獄後我生了病,腦子反倒漸漸清晰了起來,我陸陸續續地記起了以前的事,想讓看守給你們傳個消息,又怕連累到你們……”

“姐,你原諒我。我讓你們擔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蘭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雙眼通紅。

孟蘭亭再次流淚,心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一邊替弟弟擦着眼淚,一邊點頭。

“往後你做什麽,一定要讓我知道,記住了嗎?”

孟若渝紅着眼睛,用力點頭。

孟蘭亭終于止住了淚,讓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緒慢慢平穩了些,叫了醫生過來,再替弟弟檢查身體。

孟若渝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好,長達一年的牢獄裏的日子雖然險些奪去了他的性命,但在這裏,接受過最好的治療之後,就像醫生說過的那樣,身體漸漸開始恢複。

孟蘭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門外日夜輪班的便衣,應當就是看守,所以也沒有起過通知周教授夫婦的念頭,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自己一直留在醫院裏,在旁日夜陪護着弟弟。

就這樣,兩個星期過後,有一天,醫生說,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後,吃些藥,休養一段時日,身體應該就能完全恢複。

孟蘭亭松了一口氣,但随之而來的,是另一種不可避免的擔憂和不安。

這些時日,她一心照顧弟弟,沒有空,也是刻意不想馮恪之那邊的事。他也沒有露面,更沒有什麽新的消息。

現在弟弟的身體恢複了些,那麽顯而易見,接下來,直接要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他的去處了。

是回到監獄,還是別的什麽處置?

她怯于主動去問,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憂慮,直到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聽見他說:“姐,我犯的是重罪,審判的話,極有可能死刑。他們沒有送我上法庭,就那麽關着我,應該是要讓我死在裏頭。我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見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那裏的?誰把我放出來的?”

孟蘭亭心微微一跳,擡眼,見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帶着疑慮,含含糊糊地說:“是一個和咱們家以前有關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兒子幫的忙……”

“誰啊?”他追問,顯得有點好奇。

“你別管,先把病養好……”

“能把我從那種地方送出來……還是爹的老朋友的兒子……”

孟若渝顯得有點費解,思索了下,突然擡眉。

“是馮家?那個和你從小訂了親事的姐夫?”

孟蘭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幫的忙,但你別胡說。沒什麽姐夫,婚約本就不作數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沒關系了。”

孟若渝顯得很是吃驚,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麽又會幫我放出來?”

孟蘭亭無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裏。

“你自己吃吧。我去問問醫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來,轉身出了病房,卻看見張秘書來了,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過去。

張秘書起身,将孟蘭亭引到醫院走廊的一個角落裏,看了眼身後,臉上露出笑容,壓低聲說:“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經銷了,往後沒事了。”

孟蘭亭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點,勞煩孟小姐轉告令弟,往後,切不可再犯這樣的事。”

孟蘭亭終于醒悟過來,急忙點頭:“知道了!”

“醫院裏的費用也都結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将他接出醫院回家。”

孟蘭亭一時間說不出話,定了定神,向他道謝。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

張秘書急忙擺手。

“我就一辦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這件事就這樣結了,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張秘書傳完話就走了。

這個下午,孟蘭亭獨自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陽光裏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将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蘭亭隐瞞了弟弟入獄的真相和過去那段時間的經歷,只說他在戰場上被炮彈擊中頭部,想不起舊事,在外流浪了這麽久,前些時日,清醒過來,聯系了自己,這才終于得以團聚。

周太太一番驚喜感嘆,自不必說。

當天傍晚,奚松舟聞訊也匆匆而至,獲悉孟若渝身體已經無礙,也為孟蘭亭感到欣喜不已。

這一夜,孟蘭亭柔腸百結,輾轉無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開周太太,出了周家,來到電話局,往憲兵司令部裏打了一個電話。

馮恪之接起了電話。

“什麽事?”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冷淡。

“馮公子,晚上你有空嗎?我想約你見面。”

孟蘭亭報上了地址。

那頭沉默着,沒有聲音。

“我會等你。”

孟蘭亭輕輕挂了電話,轉身出了電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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