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淩晨四點多。

母親來了後的這些天,何方則就每晚回到這個曾經也屬于他的房間裏睡覺——自然了,都是睡在床前的地上,待遇比頭天晚上要好些,晚上鋪了鋪蓋,白天收起。

或許是想到明早就要送母親走,也或許是別的心事,這個下半夜,何方則一直醒着。

他沒有翻身,唯恐吵醒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淺,沒睡夠的話,起床氣大得很。以前兩人好的時候,有時有事,早上自己起得太早,不小心驚醒她,她不高興,他就要哄她好久,她才會放他起床。

那些過去的事情,想起來都那麽的遙遠了。

今夜大約就是這輩子自己能再伴着睡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夜了。

閉着眼睛,傾聽着近旁床上那個女人發出的輕淺的呼吸之聲,他的心裏有些惆悵。

床上的她忽然翻了個身,過了一會兒,似乎坐了起來,然後,輕輕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拿了什麽東西。

接着,何方則感到她下了床,光着腳,從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身邊走過,走到了陽臺上。

一道低微而清脆的揿下打火機發出的聲音。

她抽煙。

何方則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抽煙的。回來睡的這些天,他看到過房間裏留下的她抽煙的痕跡。

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

在聽到第三聲打火機響的時候,何方則終于忍不住了,起身出去,将她手中那只正吐着幽幽火苗的打火機,連同香煙,一并拿走。

“不要抽了,對身體不好。”

他低低地說。

女人盯了他一會兒:“你自己不也抽嗎?管我?”

“我已經戒了。”

女人不做聲了,靠在陽臺上,散發和身上的睡衣在夜風中輕輕拂動。

昏暗夜色裏的影,像一支冷香的帶刺玫瑰。

何方則低聲說:“還早,再去睡一會兒。”

“我不睡。還給我。”她說,聲音負氣,伸手奪自己的香煙和打火機。

何方則不給她。

兩人糾纏間,忽然,也不知道誰的手肘,碰掉了放在窗臺上的一盆素心蘭。

花盆落地,“啪”的一聲,四分五裂。

她吓了一跳,抓着他臂膀的手,停了下來。

何方則扔掉了香煙和打火機,改而抱起了她。

她掙紮了幾下,就安靜了下來,任由他抱着自己進了房間,輕輕放回在了枕上。

何方則替她重新蓋好被子,柔聲道:“睡。”

他離開了床,重新躺回到了床前的地上。

過了一會兒,何方則的耳畔,傳來她的聲音。

她說:“何方則,我和那個追求我的英國人沒有發生過任何的關系。我只有過你一個男人。你不能冤枉我。”

她的聲音沉悶,仿佛帶了點鼻音。

何方則閉了閉目,說:“我知道了。”

馮令美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睛慢慢地熱了。

“何方則,以前那個孩子,我也不是故意流掉的。是我當時太生氣了,不小心。”

何方則沉默了片刻,說:“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

“我的公司要關了,我很快就要出國去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很快大約就要打仗了,你的決定是對的。希望你日後一切安好。”

沉默了許久,昏暗中,馮令美聽到他這麽回答自己。

眼睛又酸又辣。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馮令美悄悄用被角擦了下,想忍回去。眼淚卻越來越多。

她控制不住自己。翻了個身,用被子将頭蒙住,哽咽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爬上了床,趴在她的身後哄她,試圖将被子拉開。

她攥得更緊,死死地壓住,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厲害了。

“小八,你別哭,別哭了……”

男人反複地哄她,聲音聽起來,焦慮無比。

馮令美一下撩開被頭,翻身坐了起來,胳膊抱住他的脖頸,張開嘴,牙齒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側肩膀。

男人定住了,一動不動。

馮令美狠狠地咬他,死死咬住,直到感到嘴裏仿佛帶出了一絲鹹腥的味道,這才終于松齒。摟住他脖頸的兩條胳膊,卻沒有放開,用力地捶打他,在他身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何方則,你這個沒良心的騙子。你以前說會聽我的話,對我好一輩子的。你就是這樣對我好的?”

她打了他片刻,停了下來,臉壓在他的肩上,壓抑地嗚咽着,罵,質問。

男人始終沒有動,任由她打着自己,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你那一年調去北方,我去找你。有一天我經過一個村莊,那裏的人說,他們當年地裏的莊稼長得特別好。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裏就是過去的戰場。”

“無數的人,被機槍和榴霰彈碾成了齑粉。他們全都成了地裏最好的肥料!”

“何方則,我不想讓你也變成炮灰!我老早就讓你脫下這身皮了!中國四萬萬人,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我卻只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麽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馮令美哭倒在了他的身上,肩膀抽得厲害。

房間裏靜默了下去,只有女人的低低抽泣之聲,不停地回旋在耳邊。

何方則的肩膀動了一下。

“國事至此,誰人無罪。”

終于,他說道,聲音壓抑無比。

“我是個軍人,我無法置身事外,和你一走了之。”

“小八,我辜負了你,我對不起你。你還年輕,出國後,找個穩妥的人……”

“何方則,你這個混蛋——”

馮令美一下将他推倒在了枕上,撲了上去。

“我給你生孩子。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和我一起走。”

“求求你了。”

她胡亂地解他的衣服,抽他的皮帶,嗚咽着,哀哀地祈求,帶着淚的親吻,不停地落在他的臉上,又抓住他的手,壓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讓你摸,你想怎麽摸就怎麽摸。你以前不是很喜歡的嗎?何方則,你親我……”

何方則被她壓在下面,渾身僵硬,眼角泛紅。

“小八,對不起。”

“你別這樣……”

終于,他艱難地将自己的手抽離了那片花兒一樣的漂亮胸脯,抱住正在向自己索憐的她,放回在了床上。

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下了床。

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她的眼淚和柔情。

他是如此地深愛着這個女人。

多年之前,在他還是個卑微的窮小子的時候,看到她穿着洋裝騎馬而來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無法忘掉她的模樣了。

再多停留片刻,他恐怕就要抛開一切,跪倒在她的裙下了。

馮令美望着男人離了自己而去的無情背影,說了一聲“何方則,我恨你。”随即捂臉,失聲痛哭。

何方則閉了閉目,慢慢地打開了門。

他的手定住了。

門外,站着他的母親。

……

孟蘭亭早就被馮令美房間裏随後又發出的陣陣動靜給驚了起來。

隔着兩扇門,中間還有一道走廊,聽得自然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約約,能聽出來,是他夫婦起了争吵。

馮令美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後來,還夾雜了一陣隐隐的哭聲。

孟蘭亭下了床,靠在自己卧室的門後聽了一會兒,有點擔心。

想出去看看,又怕不合适。

正猶豫不決,門外仿佛有人經過。她忍不住,悄悄開了門,看到竟是何母從她的卧室裏出來經過,停在了斜對面的那扇房間門前。

天光微亮,朦胧而黯淡的晨曦裏,何方則看到自己的母親站在門外,身影凝固,仿佛一尊塑像。

也不知道她是幾時出來的,站這裏多久了。

“娘!”

他吃了一驚。

床上的馮令美立刻停止了哭泣,拉好身上淩亂的衣服,正要從床上下來。

“啪”的一聲,何母擡手,狠狠地打了何方則一個耳光,随即推開兒子,慢慢地走進了房間,凝視着馮令美,一語不發。

“娘,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馮令美的眼睛還紅腫着,慌忙擦去眼淚,正要走過來,何母叫了她一聲。

“孩子,我兒子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顫抖,眼淚流了下來。

“我一輩子都在鄉下,不知道什麽國事,但也知道,現在日本人要打過來了。我兒子是當兵的,他要打日本人,我沒法阻攔。他耽誤了你,我替他給你賠罪。”

“求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沒辦法。”

何母朝着馮令美,跪了下去。

孟蘭亭站在門口,呆住了。

馮令美顯然也是驚呆了,突然反應了過來,叫了聲“娘”,上前扶起何母,又撲到了她的懷裏,傷心地哭了起來。

孟蘭亭沒有再看下去了。

她退了回來,關了門,躺回到床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之後,她起了床,打開門,走廊裏光線明亮,空蕩蕩的,馮令美房間的門也靜靜地閉着。

仿佛天亮前的那一幕,就沒發生過一樣。

何母已經被何方則送走了。

馮令美也不見了。

孟蘭亭下去,吃了早飯,回到房間,站在陽臺上,眺望着南京的方向,大約八點多的時候,看到何方則的車開了回來,停在了馮公館門前的那株梧桐樹下。

何方則下來,打開了後車門。

馮令美從車裏下來,和他相對立了片刻。

兩人仿佛都沒說話。

她很快轉身,走進了大門。

何方則站在那裏,慢慢地轉頭,看着她的背影走了進去,消失在了門口,獨自默默地又站了片刻,終于也轉身,上了車。

汽車走了。

門口的地上,只剩幾片随風飄落的梧桐樹葉。

綠裏斑駁着提早到來的秋日黃,寂寥無比。

孟蘭亭看見馮令美穿過庭院走了進來,怕被她看到自己就在陽臺上,急忙轉身,回了房間。

接下來的兩天,孟蘭亭處置着出國前的事,也沒怎麽遇到馮令美。

隔日,馮恪之今夜應該回來了。

她遲疑了下,中午的時候,打了個電話到南京。

這兩天,馮恪之都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阿紅接起了電話,說九公子這兩天很忙,中午還有應酬,剛去了姐夫那裏。

孟蘭亭叫她轉告馮恪之,自己先回新房那邊,讓他回來,不必特意再去公館接自己。

她挂了電話,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馮令美來送她。

她的神色看起來和平常已經沒什麽兩樣了。

送她到了門口時,忽然說:“蘭亭,我們到時要在香港機場彙合了。”

孟蘭亭一愣。

“我也要走了。和你們一道去美國,往後開始新的生活。”

她面容美麗,語氣輕松。

陽光明媚。曬在沒有陽傘遮擋的光裸的胳膊上,孟蘭亭卻感到涼汪汪的。

這不是夏天的陽光。

她幽幽地覺的。

……

馮恪之從幾個姐夫替自己辦的踐行酒宴上回來,最後辭別過父親,坐火車,回到上海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下了火車,他去了憲兵司令部,去辦最後一個交接手續。

到達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楊文昌和張奎發都還在辦公室裏等着他。見他到來,将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呈上。

馮恪之簽了個名,丢下筆,轉身要走,楊文昌和張奎發對望一眼,急忙攔住,陪笑道:“馮公子,你這一走,下次不知道哪天才回。從前多蒙照應,十分感激,特意在大順發備了酒水,馮公子賞臉,去喝一杯?”

馮恪之一笑:“二位心意我領了,酒席就算了。祝二位往後心想事成,節節高升。”

他轉身開門,腳步一頓,停住了。

門外,站滿了憲兵隊員,不知何時過來。許多人的手裏拿着酒瓶子,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他。

馬六上來,朝他敬了個禮,高聲道:“馮長官,你這就走了,兄弟們都很不舍!聽說你今天回來,早早都在等着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們,把我們當兄弟,晚上這一頓酒,就不要推辭!”

“馮長官!”

身後的人,跟着齊齊高喊,喊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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