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天亮了。

發自城北的隆隆的炮火之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變得更加密集。轟炸機掠過天際,嗡嗡尾音,猶如喪鐘,直叫人心驚膽寒。

上海市民原本還算太平的生活被徹底打亂,商鋪關門,人心惶惶。閘北和南市一帶的居民,為躲避炮火,争相湧入租界。蓬頭垢面的報童,一邊揮舞着手中剛剛出廠的還帶着油墨濕痕的臨時特刊,一邊大聲地宣着最新的消息,尖銳的嗓音,伴着遠處的炮聲,充斥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日軍借口中國軍隊包庇日通緝犯為由,在裝甲車隊的掩護之下,于昨夜淩晨三點,對閘北一帶發動了突然襲擊。緊接着,大量軍艦集結,出動轟炸機,開始攻擊吳淞,準備強行登陸。

日不宣而戰,憑着精良裝備和蓄謀已久的計劃,放言數小時就能拿下上海。

消息通過報紙和無線電,天亮時分,傳遍中外,各方震驚。

昨夜遭到炮火的突然攻擊,閘北駐軍不待南京回電,迅速做出反應。四個團的官兵在師長何方則的緊急部署之下,于閘北、南市、真如、大場、江灣等地構築了一系列的主力抵抗線。

何方則帶着一支軍隊,親自守衛關鍵、也是遭到炮火最為猛烈攻擊的吳淞,以阻止日軍艦的登陸。

其次,居樞紐地位,也是日軍主攻目标之一的北站一帶,由一團官兵守衛。

到了中午,在原本就焦惶的上海市民的中間,又傳開了另外一則壞消息。

日軍為了盡快拿下北站以控制樞紐,調集火力,四面包圍,加大攻擊力度。一團官兵雖英勇抵禦,但武器落後,許多人手裏拿的,還是幾十年前的毛瑟步’槍,對陣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傷亡慘重,團長不幸中彈,壯烈犧牲。剩餘士兵利用之前構築的堅固工事,仍在頑強堅守,但情況岌岌可危。

龍華和嘉定、南翔等地,從局勢動蕩以來,這幾年裏,一直就是以第二抵抗線的地位而進行各種預備軍事構築的。

閘北昨夜突然開火,至此已有十幾個小時。龍華憲兵司令部的人,早從昨夜的宿醉中驚醒。楊文昌命全體人員進入備戰狀态,同時卻又下令關閉司令部的大門,不許憲兵擅自外出。

他坐在辦公室裏,聽着遠處傳來的隐隐炮火之聲,心裏惶惶不安,忍不住又從抽屜中拿出木魚,閉着眼睛,才敲了幾下,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被人一把推開。

楊文昌吓了一跳,睜開眼睛,見張奎發一臉驚慌地跑了進來,嚷了聲不好了,頓時大怒。

“幹什麽?死了爹娘嗎?不就打起來了嗎?又不是沒打過!還遠着呢!就算天塌下來,前頭也有人先替咱們頂着!”

“不是,不是……”

張奎發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搖頭。

“司令,不好了!小九爺回來了,開了器械庫,帶人要開去閘北!”

楊文昌大吃一驚,丢掉手裏的木魚,撒腿跑去操場,遠遠看見憲兵整裝列隊,一箱箱的槍支彈藥正從器械庫裏被擡了出來。

馮恪之的手裏,拿着一支德制MG34機槍,正熟練地往槍管套筒前箍上安裝着腳架。

“小九爺,不行啊!不能這樣!”

楊文昌跑到近前,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抓住了馮恪之的胳膊。

“小九爺,我求求你了!上頭還有黃市長,早上都給我打了電話,沒有命令,憲兵團是不能擅自參戰的!何況你也知道,咱們憲兵,又不是作戰的主力。真要打,也不是咱們沖在前頭,咱們另有要務!”

日軍昨夜挑釁開戰,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南京。軍方雖然也調遣了後援軍隊,軍隊正在趕來的路上,但到底是就此全面宣戰還是先想方設法停息戰火,借助國際勢力繼續轉寰,以盡量維持原本局面,南京內部也還是分歧重重。主戰派和主和派争論不休,未下定論。

兩國國力相差懸殊,尤其武器裝備,更是落後了幾十年。

在軍方的專家顧問所提供的厚如磚頭的論證裏,戰争之中,武器裝備的重要性,占了極大的地位。

以幾十年前的一戰為例,裝備了當時最先進的MG08式馬克沁重機槍的德軍,在索姆河戰鬥中,一天就曾打死過六萬名英軍,慘烈之狀,可想而知。

如今的中方軍隊雖也有全面裝備過先進德械和美械的精銳部隊,但畢竟只是少數。一旦真的全面開打,能堅持多久,誰都不敢保證。

倘若不敵,那就是真的亡國了。

連南京都還舉棋不定,這樣的情況之下,自然更沒有憲兵部隊什麽事了。

馮恪之神色陰沉,恍若未聞,“咔嗒”一聲,将腳架插入槍管,轉過身,向着對面投來的無數道目光說道:“援軍未到,一二師孤軍守衛上海,北火車站更不能丢!我今天回來,沒有錢發給你們,也沒這個必要!你們是憲兵,但也是兵。願意去北站的,跟我來!不去的,我馮恪之也不勉強,只借這裏的槍械一用!”

他轉頭,沖着帶來的一二師士兵喝道:“把槍支彈藥全部搬上車,運走!”

“不能啊!小九爺……”

楊文昌拼命阻攔,突然閉口。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楊司令,我知道你怕什麽。不必擔心,上頭追責,你就說是我拿槍逼的你。”

“馮長官,你都不怕死,我們這些人,要錢沒錢,要女人沒女人,就剩一條爛命,我們怕什麽?跟狗日的日本人拼了!”

“我跟你去!”

馬六突然大吼一聲,上來就拿槍支。

“我也去!”

“還有我!”

操場之上,吼聲此起彼伏。憲兵們蜂擁而上,争相取槍。

楊文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雙手慢慢地放了下來,一動不動。

馮恪之收了槍,轉身而去。

車庫大門開啓。兩千憲兵全部整裝而發,攜了槍支彈藥,裝滿人員的汽車,列隊依次從司令部的大門裏轟鳴而出,朝着閘北方向疾馳而去。

很快,整個憲兵司令部就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了楊文昌和張奎發兩個人,站在槍械庫的門前,大眼瞪着小眼。

“楊司令……我還有點事……我去去就來……”

張奎發見楊文昌死死地盯着自己,陪着笑臉,轉頭要溜。

楊文昌從身上摸出槍,對上了張奎發的腦袋,咬牙切齒。

“狗娘養的!你跟了我多少年,跟了馮家兒子多久?你居然出賣我?”

就在剛才,張奎發追了上去,告訴馮恪之,說就在前幾天他不在的時候,新到了一批最新的進口武器,都存在另個倉庫裏。

張奎發趕緊抱住腦袋,蹲到了地上。

“楊司令,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恨日本人,就是夾在中間沒辦法。現在你打死了我,上頭追責下來,誰給你作證?”

“我有個好辦法。我幫你捆起來,反鎖在辦公室裏,這樣回頭,你才更好解釋啊!”

楊文昌的臉色終于好轉了些,沉吟了下,慢慢地收了槍,踹了張奎發一腳。

“還不快來!”

……

淩晨,馮恪之走後不久,來了一隊荷槍士兵,守護在了前後庭院之中。

遠處的炮火之聲,一直沒有停息。

孟蘭亭打電話到周家詢問情況。

周家靠近租界,也遠離閘北,周太太說大家除了有點驚慌之外,其餘都好,不必到她那裏。又說自己已經看好了孟若渝,不會讓他貿然獨自出去,讓孟蘭亭放心。

挂了電話,孟蘭亭坐在房間裏,發起了呆。

從馮恪之那樣突然離開之後,她就有了一種預感。

他一定去了閘北。

隆隆炮火,她坐立不安。

若渝從前瞞着自己去參戰,在她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戰後許久,他也身陷囹圄了。

孟蘭亭并沒有體驗過至親至愛在炮火中戰鬥,自己在後方等待消息的那種無力之感。

而就在今日,她仿佛終于體會到了馮令美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也愈發能夠理解,作為馮恪之長姐的馮令儀,為何堅持做出這樣與她身份和地位并不相符的一種自私舉動。

她的猜疑,果然得到了證實。

孟蘭亭很快就知道了馮恪之帶着憲兵團到北站支援的消息。

她在焦慮中,熬到了第三天。

這三天中,每一次的電話鈴聲響起,都會令她心驚肉跳,唯恐有什麽壞消息傳遞而來。

她根本就沒法睡覺。整夜整夜,都是在睜着眼睛的狀态裏度過的。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持續不斷的炮火之聲終于漸漸稀落,到了半夜,停了下來。

孟蘭亭接到了馮令美的電話。

她在電話裏,用極力鎮定,但明顯是帶了些顫抖的聲音,告訴了她一個算能稱得上是好的消息。

日軍原本制定的閃電攻下上海,再以此脅制南京的作戰進攻,遭到了中方守軍的頑強狙擊。重點目标吳淞和北火車站,均未能如願拿下,兵員損失慘重,面對中方援軍的到來和國際輿論的壓力,不得不暫時停止進攻,撤退出了閘北。

雙方依然對峙,戰事的陰雲也還密布在上海的上空,不知何時再次降落,但總算是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你放心,小九平安無事,應該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着孟蘭亭。

孟蘭亭身體裏那根緊緊繃了三天的弦,終于松了下來,定了定神,立刻問:“八姐夫……何師長呢?他也沒事吧?”

“沒事。聽說只是受了點傷而已。”

馮令美頓了一下,說。

孟蘭亭再次松了口氣:“那就好。八姐你別擔心。”

馮令美仿佛笑了一笑:“沒事了,你安心休息吧。”

她挂了電話,定了定神,下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這幾天同樣是在惶恐中度過的老闫和馮媽等人,讓他們去休息,回到房間,去洗了個澡,然後就躺了下去,等着馮恪之回來。

馮恪之是在淩晨四點多回來的。

他的身上,還滿是三天戰鬥所留下的炮火和污血的痕跡。

胳膊也受了傷,被一顆流彈擦過,但已經處置過了,皮肉傷,沒有大礙。

他回了家,上樓,看見那間卧室的門開着,柔和的燈光,從門裏透了出來,仿佛是在歡迎他的歸家。

馮恪之心裏一暖,加快腳步到了卧室門口,看見孟蘭亭趴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

馮恪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蹲在床邊。

她的一張小臉,朝着門的方向,仿佛是在等待中熬不住困,才不小心睡了過去似的。

馮恪之凝視着她眼圈上那層淡淡的青淤,心裏湧出一陣愛憐之情。

他情不自禁,擡手朝她面頰伸了過去。快要碰觸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手上還帶着污穢,頓了一下,又縮了回來,改而替她蓋上薄被,悄悄出了房間,來到露臺,躺在了那張椅子上。

晨曦快要到來,遠處那片曾被炮火照亮的漆黑天空,此刻幻成淡淡的青色,懸了幾顆寧靜的星。

世界是如此的安寧。那個女孩兒,她也沉沉地睡在房間裏的床上,就在他的身畔。

馮恪之感到一陣疲倦朝着自己襲來。

一團長犧牲後,他帶着憲兵加入北站保衛戰,指揮作戰,已經接連兩夜沒有合眼了。

他閉上眼睛,被炮火轟炸了三個晝夜的耳廓裏,卻仿佛還褪不去那殘餘的隆隆之聲。

“叮鈴鈴——”

一陣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在這個寧靜的黎明時分,聽起來分外的刺耳。

孟蘭亭一下從睡夢中被驚醒,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竟然睡了過去。

床頭櫃上的電話,鈴聲還在繼續。

她的心跳得飛快,急忙抓了起來。

“是我。”馮令儀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蘭亭,小九回了嗎?”她問。

孟蘭亭坐了起來,定了定神,環顧一圈。

“還沒有。”

“等他回來,你立刻帶他離開上海!”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

孟蘭亭沉默着。

“你在聽嗎?”馮令儀似乎又帶了點焦慮,這極其罕見。

“在聽。”

沉默了片刻後,孟蘭亭開口。

“大姐,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你交給我的這個任務了。”

那頭頓了一下。

“你怎麽了?什麽意思?”

“大姐,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其實當初,我就不該屈服于你而答應和他結婚的。這對他而言,是一種羞辱,更不用說,我還帶着您交給我的這個任務。”

“實在對不起您,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但他走不走,在于他自己。”

“我沒法再繼續下去了。”

孟蘭亭說完,挂了電話,眼睛一陣發熱,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她低頭,默默地哭了一會兒,看了眼時間,打算下去,到樓下去等馮恪之回來。

她擦去眼淚,從床上爬了下去,伸手正要拿衣服,突然,整個人都定住了。

她看到一個人,站在那扇通往露臺的門後。

黯淡的晨曦,勾勒出一道年輕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上還帶着血污,面容僵硬,雙目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動不動。

孟蘭亭的心髒猛地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

突然,她反應了過來,朝他奔了過去。

馮恪之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避開了,邁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出了房間,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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