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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地一聲,附近寺廟的暮鼓敲響了,隆隆的鼓聲貼地而走,翻滾着,悶雷般一路橫掃過街市裏坊。

公主在被褥間扭動一下,半夢半醒間,腦子昏沉沉的。

以前在膳善,實在沒有這樣的困擾,時間過得很慢,白日十分冗長,公主每天的生活就是讀一點書,學着做一點簡單的女紅。國主只有她一個妹妹,對她的要求很低,只要她能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對于韭菜炒蛋是先放韭菜還是先放蛋,這種深奧的問題國主覺得沒有必要探讨,反正公主永遠不會下廚。

于是公主被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是整個膳善皇室公認的,不接受反駁。

公主心裏不大服氣,但混吃等死是作為公主的美德,只好默認了。午睡的時候,她夢見了扜泥城外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坐在寶座上,四周堆滿馬奶葡萄的場景。正感嘆葡萄粒粒飽滿如同橄榄石,珠宮牆上的雲母裝飾掉落下來,那麽老大一塊,差點砸到她的腦袋。

公主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撐着身子坐在被褥間,看檐下光影往來。

體态曼妙的婢女挑着燈籠輕悄走過,光瀑溫柔打在蒙窗的鲛绡上。包金龍頭鈎向上頂起,光也随之緩緩升高,只一瞬,雕梁下便有成串的光點,不激不随地,在夜幕的稱托下兀自生輝。

直棂門被人蹑手蹑腳拉開,綽綽把頭探了進來,見公主已經醒了,大力招手說:“殿下快來看,這兒能看見整個都城的夜景。”

公主披上披帛,趿起軟鞋往外走。這樓果然像奚官說的地理位置絕佳,高站一隅就能遍覽全城。公主說“哦喲”,帝都不愧是帝都,連天的霓虹縱橫交錯,串起了十裏夜市。蒼勁的樓宇或巍峨或嶙峋,乍看上去,像夢裏光怪陸離的異域。

公主一手支着欄杆,托腮說,“上國的夜景,比我們扜泥城強點兒,真想出去逛逛。”

豈止是強了一點兒,公主實在太賣家鄉面子了。

綽綽微微前傾,半個身子懸在樓外,閉着眼睛享受清風拂面,“這可不是膳善國,殿下不能随意出門。再說楚王又不在,殿下逛個什麽街。”

公主覺得納悶,“楚王不在,我就不能逛街?”

綽綽說:“一般書裏都是這麽寫的,男女要增進感情,才相邀一道逛街。”

公主白了綽綽一眼,“少看些雜書吧,年紀輕輕不學好,誰說逛街非得男女同游?”

綽綽嗫嚅了下,“那殿下說怎麽辦?”

公主擡起左手,腕上的手環在燈下回蕩出柔和的光暈。

娑婆樹的樹皮長得像月桂樹皮,就算不能完全掩蓋飧人的味道,也可以中和後揮發向四面八方,借以擾亂镬人的判斷。

“怎麽樣?走不走?”公主問。

綽綽還有些猶豫,“今天剛入城,路邊上那些男人都直勾勾盯着殿下,還沖您打口哨。”

公主大度地寬慰她,“那是被本公主的美貌迷暈了,只要我戴上面紗,沒人會在意我的。”

說幹就幹,公主膽兒大,綽綽膽子也不小,她替公主重新绾了個簡單的螺髻,頂上插了支滴珠的簪子。為了讓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明白她們的來處,還悄悄弄來兩件婢女的公服,給公主穿戴起來。

公主站在銅鏡前照了照,袒領太寬大,找快帕子蓋在胸前再系上裙帶,這麽一來就齊活了。然後和綽綽一人一塊面紗別在鬓邊,繞開了有魚等人的視線,從綽綽探好路的後門溜出去,一下子紮進了人潮裏。

帶着綽綽在街頭閑逛的公主由衷贊嘆,天歲真是個了不起的國家,周邊列國狼煙四起的時候,這裏卻歌舞升平,俨然人間樂土。看看這叫不出名目的水果,還有胡商手裏華貴的绫羅,堂堂的公主自覺見識淺薄,屬實慚愧。

綽綽東看看,西摸摸,“殿下還想回膳善嗎?”

他鄉再好,也會思念故土,可惜公主的情況比較複雜,要想回去,恐怕得等楚王百年後了。

公主買了兩個柿子插上葦杆,遞了一個給綽綽,面紗掩蓋下邊走邊嘬,“我回不去了,上國不會放人的,但你可以回去。你和有魚她們,不必陪我苦守,想走就走吧,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吃遍山珍海味、奇瓜異果,你放心,這個苦我受得了。”

綽綽說不,“我們都是忠仆,絕不會抛下您的。那些苦讓我們去吃就好了,我們願意為殿下分憂。”

公主聽罷目光流轉,眸中精光也一閃而過。

“這樣啊……”她狀似遺憾地嘟囔,“如果決定了,那就留下吧。”

膳善國的宮人,大概是全天下最自由的宮人了,不像其他十一國全靠服役,膳善的宮人是雇傭制的。入宮之初簽上一張契約,在宮中供職三到五年後,契約期滿發放獎勵,去留随意;中途離職者,俸祿全部扣除之外,再追加一筆賠償金,也可以天高任鳥飛。

雖說不是全無制約,但願意賠款的還是能夠随時離開,公主離鄉背井,總得先摸清身邊人的打算。

綽綽和有魚跟了她很久,又是一個賽一個的貪財惜命,必定是不會離開的。至于其他人,她也不強求,真想回膳善去,非但不需要繳納罰金,還可以贈送回去的盤纏。

唉,真是個佛心的主子,公主吸溜着柿子想。

街道上行人熙攘,間或有男人目光銳利地望過來,想必是嗅見飧人的氣味了。這時候公主難免心慌,但依舊高昂着腦袋,驕傲地從那些窺伺的視線裏佯佯走過。

綽綽戰戰兢兢緊随公主,拽着她的袖子說:“殿下,還是回去吧,這街市到處都是陷阱,萬一被那些镬人看破了……您入楚王府的消息沒有宣揚出去吧?要是人人都知道了,那咱們還穿着這身衣服,不是不打自招嗎?”

公主呆了呆,忽然明白了什麽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雙美目瞪得溜圓,吸了口氣道:“你怎麽不早說?”

綽綽毛蟲般雜亂的眉毛皺了起來,以示失算。此時周圍的氣氛似乎也有變,一種不易察覺又真實存在的危險氣息極速蔓延,蟄伏在暗處的人影也開始蠢蠢欲動。

公主拉着綽綽慢慢後退,就在她打算看準時機發足逃竄的當口,長街那頭傳來一陣清越的、金屬撞擊的聲響。

也就是那一聲,周圍的暗湧像潮水一樣頃刻退去,公主擡眼望,見燈火輝煌處有個白衣僧人站在那裏,他穿芒鞋,戴白紗帷帽,看不清五官,只覺得通身閑雲散淡,人挺拔得松竹一樣。

剛才的聲音,應當出自于他手裏的九環錫杖。以前公主對和尚的想象無非那顆圓溜溜的光頭,卻沒想到這上邦大國的高僧竟有那樣清華的氣韻,和滌蕩人心的聖潔力量。

“殿下,镬人都散了。”綽綽顫聲說,“那位大師救了咱們。”

公主點點頭,本想過去道謝的,可那僧人卻轉身離開了,只留下一個白色的背影,和錫杖杵地激蕩起的陣陣聲浪。

綽綽不敢再逗留,拽着公主便走,所幸楚王府不算太遠,加緊步子一盞茶光景就到了。

等踏進楚王府才大大松口氣,綽綽撫胸道:“今天要是沒有那位大師出手相救,殿下恐怕要被人片成魚片碼盤了。不知他是哪家寺廟的高僧,要是知道來歷,也好去廟裏布施……”

公主劫後餘生,反正挺高興,“還好本公主福大命大。我以前看畫冊,上面的外邦和尚都穿着偏衫,脖子上挂着拳頭大的佛珠,我以為天歲的出家人也是那樣。剛才那位的打扮倒很儒雅嘛,看來楚王殿下做了和尚,好像也不怎麽糟。”

有魚聽了她們的經歷只管生悶氣,不是因為公主盲目外出遇險,是因為她們出去竟然不帶上她。為了提醒公主,她不斷在一旁比劃拳腳,嘴裏“呼呼”地伴奏着,“要是我在,一定打趴那些镬人!”

公主自知理虧,點頭不疊,“這次事發突然,失策失策。”

有魚的拳頭帶着風,呼嘯而至停在綽綽面前寸許,綽綽的劉海都被氣流帶動得飛起來,有魚淡淡提出了疑問:“那個僧人,會不會就是楚王?”

大家都怔住了,公主思忖過後說不會,“楚王在達摩寺出家,天歲近期又沒有戰事,世上僧人多了,未必是楚王。”

綽綽說對啊,“楚王也是镬人,他一定聞得到殿下的氣味,怎麽能巋然不動?”

這廂正議論,奚官匆匆趕來,進門便一臉肅穆對公主長揖,“聽聞殿下只身外出了,是下臣的疏忽。殿下初到上國,若是想體驗天歲風土人情,大可吩咐下臣,下臣好派遣随從護送殿下。殿下是我楚王府的上賓,若是出了什麽意外,下臣萬死也難辭其咎。幸而殿下安然回來了,下次萬萬不能孤身走動……”

綽綽在邊上聽奚官說了半天“只身、孤身”,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個……奚官大人,我一直陪在殿下身邊……”

奚官什麽都沒說,調轉視線瞥了綽綽一眼,頓時讓綽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輕蔑情緒。也許在奚官看來,不勸阻公主還颠颠跟着瞎跑,這種不知輕重的婢女,有也誠如沒有吧。

綽綽讪讪,有魚卻問奚官:“聽說楚王殿下回上京了?”

有魚自诩公主身邊半個謀士,偶爾也有出人意表的小機靈。

沒想到奚官“哦”了聲,說是,“下臣此來正是要告知殿下,楚王殿下回京了。夕日北方大軍屬楚王掌管,上次楚王殿下落發,本意要将兵權交太尉代管,太尉大人稱病不接,一直拖延至今。這幾日又到整頓邊軍的時候了,太尉大人不得不受命,因此大內傳召楚王殿下還朝,交接軍務。”

也就是說,今天街市上遇見的雲游僧人,說不定真是楚王?

公主摸了摸下巴,發現國主難得說對了一次,惡人穿白衣,确實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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