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個镬人和尚帶着一個飧人女子, 這樣的組合可說是很奇特了。

但這天歲境內,出家的镬人只有一個,上國皇帝特地派遣使節拐來了膳善公主, 這種消息宣揚出去,不說天歲上下, 至少天歲的镬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往深了想, 你是不是會感到恐怖?失去了兵權的楚王淪落成普通的镬人, 身邊如果還留着這樣一個香饽饽,那些從镬軍中脫離出來的兵痞們,即便剛開始猶豫觀望, 但對昔日戰神的畏懼, 真的能敵過口腹之欲嗎?他們會盤桓,會小心試探,直到伺機而動。

用十個百個镬人對付一個镬人, 這叫借力打力,總出不了差錯。這段修行之路越走越坎坷, 對公主不聞不問, 她的小命絕對不保;若是慈悲心大發将她留在身邊,她會像個誘餌一樣, 源源不斷引來無數觊觎和災禍。

釋心牽着馬缰走在山路上,太陽明晃晃照得人睜不開眼, 他擡手扶了扶帷帽,望向前面的山坳。要是腳程趕得及, 今晚就在那裏歇下, 前後有山遮擋,左右都是退路。他已經開始不得不考慮,一旦有突發的情況, 應當如何應對了。

而車裏的公主相較之下比較放松,這馬車小而簡陋,她一點都不嫌棄。人躺在車板上,腦袋從車廂裏探了出來,嗳了聲道:“大師,車轅不好坐,你可以騎在馬背上。去鸠摩寺的路還很遠,山一程水一程的,天又那麽熱,你小心中暑啊。”

釋心沒有應她,錫杖杵在地上,激起一片清響。

公主自認為還是比較體貼的,她在路上撅了兩只芭蕉葉,正好可以用來給他打扇。于是只見一條細細的胳膊懸在半空中,對着他一通猛搖,搖得帷帽上白紗飛揚,釋心的側臉便顯露出來。公主趁機從底下向上窺望,看見了,立刻嘿嘿地,笑得十分歡暢。

釋心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年紀還小,一副孩子氣的天真爛漫。不過這種沒來由的快樂,好像也能感染人,他微微揚起一點笑意,邊走邊道:“這一路恐怕會遇上點小麻煩,萬一勢頭不妙,施主一個人先逃命。”

公主原本還笑着,聽他這麽一說,頓時笑不出來了,“你都說是小麻煩了,還用得着逃嗎?再說像我這種情況,逃到哪裏都是個死,我要和你死在一起。”

這烏鴉嘴,胡言亂語起來不講半點忌諱。釋心調開了視線,眯着眼睛望向遠方,其實她說得也對,她沒了人保護必死無疑,讓她先走又有什麽用。但願戰神還有餘威,讓那些游蕩在鄉野的镬人不敢挑釁,但果真逼到了極處,無路可退,也只有一戰了。

好在置辦了這馬車,委實方便許多,公主有了代步,不會再五步一停,十步一歇了,趕路的效率大大提高。夜裏露宿也會變得更從容,不必擔心女孩子席地而睡沾染寒氣,也不用再委屈他的袈裟法衣。

就是解決起個人問題來,仍舊免不了尴尬。公主殿下怕黑,非常時期,如廁也更多一些,每到這時候,就是釋心大師發揮妙用的時候。先去替她踩點,辟出安全潔淨的地方,然後插上準備好的一塊木板,那是公主經過小鎮時花兩文錢專門購置的,據說擋在後面,不擔心屁股走光。

公主窸窸窣窣正忙,釋心便靠着不遠處的大樹擡頭仰望夜空。近來镬人的混亂讓他心裏起了雜念,身在方外心系紅塵,這修行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純粹了。

“不許偷看我!”間或傳來公主的警告,女人是不是都這樣一驚一乍?

釋心蹙眉,習慣性地說:“貧僧不會。”這話不知已經回答了多少遍,從之前的“施主放心,貧僧是出家人,絕不會做這等龌龊事”精簡到如今四個字,而這四個字也已經說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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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終于拎着小木板出來,但是神色不佳,哭喪着臉說:“大師,我的裙子弄髒了。”

釋心不明所以,她扭身牽過裙子讓他看,臀上一片樹葉大的血漬,那樣明晃晃地,出現在蓮子白的鳳尾裙上。

“早知道我就不該穿白色。”她氣惱不已,“我明明已經很小心了!”

釋心最近常因她的舉動尴尬,她到底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雖然進天歲是奔着勾引他來的,但認識得越久,她好像越會忘記性別差異,在他面前也不扭捏,更不知道藏拙。

一個和善的和尚,寬容慈悲不具有攻擊性,她想起來便問一句“大師今天還俗嗎”,其餘時候和他相處,恐怕和對身邊的侍女沒什麽兩樣。

因為不讨厭,所以願意親近,其實和喜歡或愛無關。

釋心還得寬解她,“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要緊,洗一洗就好了。”

于是馬車的車頂上支起了一根竹竿,濕漉漉的鳳尾裙像旗子一樣在夜風裏飄揚。

公主礙于自身帶毒的緣故,已經無法向釋心大師下黑手了,色誘又不見成效,反倒沒了心事。只是例行在言語上輕薄他兩句,人癱在小小的車廂裏,露出上半截身子,支着腦袋沖他眨眼,“大師,更深露重,進來和我一起睡吧!”

和尚雙手結印靜心打坐,身形浸入月影下濃重的藍,還是那樣佛法莊嚴,無欲無求。

他入定了,今天的奮鬥暫時告一個段落。公主打了個哈欠,蜷身縮回了車廂裏。以前覺得蟲蝥鳴叫很讓人心煩,後來從富貴窩蹦進了山野寺廟,時間一長又發現蟲鳴很有野趣,蟲叫得越歡,她就睡得越香。

釋心念完一輪心經,再睜開眼時夜已經很深了。不知怎麽,漫山遍野都昏昏的,流雲奔湧得飛快,一彎弦月偶爾露面,邊緣也是血紅的,看來又要變天了。

山谷裏是地勢最低的地方,就算盛夏時分也常會有霜露。他看了眼馬車,車門大開着,公主側身而卧,兩手墊在臉頰下,用來蓋身的衣裳滑落在一旁,幾夜共度下來,他知道她的睡相并不好。

他起身走過去,打算替她重新蓋上,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車廂狹小,氣味被圈禁在一個空間裏的緣故,走近便有濃郁的血香迎面而來。

那香,像重拳擊中他的太陽穴,撕扯他的神志。他扶住車轅勉強站立,只覺身體裏的血潮一陣陣倒流,耳朵裏聽見吱吱的聲響。也許是神魂破了個洞,也許是胃口忽然變得像饕餮一樣,他只覺得餓,前所未有的餓,餓得不知該用什麽來填飽自己,然後兩眼不由自主盯緊了眼前人。

今晚的公主,秀色可餐。以前她恃美揚威,是種捉摸不住的,靈動的美;現在她睡着了,沉靜溫軟,就算簡易的馬車,也睡出了高床軟枕的舒适感。

香的人,充滿無邊的誘惑力,他不做什麽,就聞一下,聞一下應當不要緊的。

他湊過去,湊得近一些,那飧人特有的香氣幽幽,能打開奇經八脈般……他阖目品咂,天頂滾動的雷聲也驚不醒他。

閃電劃過天際,他睜開了眼,眼底泛起琥珀色的光。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臉頰上點了點,年輕的皮膚緊致飽滿,他也曾見過不少飧人,但沒有一個及她品貌上佳,就算有時候她的行為像脫缰的野馬,也不能否認她的美麗。

如果她攻克的對象不是他,而是個普通人,應當早就成功了吧,世上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美。只是可惜……為什麽偏偏是他呢,彼此纏繞,各自都不能如願。

其實他不該碰她的,但指尖細膩的觸感讓他着迷。他的腦子裏一面梵聲大起,一面卻充斥着無比的欲望,那種誘惑是掙不開的枷鎖,促使他眷戀地移動指尖,想象着熱油流淌過羊肉的畫面。

忽然指尖陷入一片溫暖,他悚然睜開眼,公主正叼着他的食指沖他獰笑,口齒不清地說:“哼哼,我總換抓到你了。”

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剛才的绮思一下子消退得幹幹淨淨,他慌亂地想要後退,但指尖驟痛,公主咬着他不肯放口,非要他給她一個說法。

“我好好的房發大閨雨……你摸完就喊跑……”她坐起來,咬定他的手指惡狠狠說,面對他眼底的琥珀光,視死如歸。

釋心難堪至極,極力閃躲着,“施主,貧僧是中了邪,入了魔,造次施主,無地自容。”

“我不寡……”她握着拳,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護責!”

釋心被她咬得生疼,狼狽地打着商量,“施主先放開貧僧,貧僧……可是個镬人啊。”

真不明白這飧人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子,真是一絲一毫也不肯退讓。他可能是史上混得最差最沒面子的镬人了,因一時失控被拿個現行,然後就被這飧人緊追不放……羊竟然反過來咬狼,是這世道真的變了嗎?

公主起先是打算得理不饒人的,結果他提起自己是镬人,她才猛然想起來,打雷的雨夜他好像和平常不一樣。

到這時才知道怕死,讪讪松開了牙,但還是覺得應該提醒他一下,“本公主有毒,你要是想吃我,先考慮清楚自己有沒有命消受。”

釋心收回手,暗暗松了口氣,可面對她的虎視眈眈,他理不直氣也不壯,且那句有毒,徹底打破了他隐約的幻想。

“施主,貧僧失德……”他合什向她行佛禮,“是貧僧修為太淺,唐突了施主,待回到達摩寺,自會向方丈大師忏悔,自願進鐵浮屠閉關思過。”

“那你以後要改法號,叫失德和尚嗎?”公主說,“別做那些表面文章,你閉關思過,對本公主又起不到任何補償作用,那思不思過,和我有什麽相幹?”

釋心理屈詞窮,張了張口又頹然,最後嘆息,“那施主說,貧僧應當怎麽贖罪?除了還俗娶施主,其他的都好商量。”

這不是把她最希望的結果阻斷了嗎,公主霸道一笑,“我真是第一次聽說,贖罪還帶讨價還價的。釋心大師,你可是達摩寺下任住持的待定人選,像我這種缺德的人,最喜歡看你佛心失衡,道體盡毀了。你不還俗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先确定關系——你放心,我一定堅守秘密,絕不告訴別人,你看怎麽樣?”

釋心向後退了一步,閃電劃過,照亮他的眉眼,他白衣森然,指間菩提纏繞,又恢複成了平常的樣子,緩緩搖頭,說不可不可。

“有什麽不可的。”公主簡直不明白他在矯情什麽,“摸也摸過了,親也親過了,連一張床上都睡過,你就別裝了。難道你還要搞得到身子得不到心那套?恕我直言,我覺得你其實有點暗戀我。”

污言濁語,實在荒唐。關于這點,釋心是絕不會承認的,他只是一徑重複着:“貧僧修為不夠,壓制不了天性,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你這是敢做不敢當。”公主從車上邁了下來,“別拿什麽天性來搪塞我,你剛才摸我,我能感覺到你對我是有感情的。”她向他走去,邊走邊道,“大師,你別躲啊,真漢子就要直面困難。其實你不是不喜歡我,是怕經受不了輿論壓力,別擔心,我不怕你們天歲的流言蜚語,讓我來承受這種痛苦,你就對外宣稱是被迫的好了。”

公主走到他面前,他身量那麽高,她需仰視他,才能看清他的臉。

電光一閃而過,她看見他眼裏烽火粲然,感慨這人真會長,每一個部位都長在了她的審美上。

出身高貴,長得好看,有堅定的信仰,最重要還是個雛,遇見這種男人絕對不能放過。公主見他閃躲,搶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許動!我們談談将來。”

他果然不動了,雖然不抗拒,嘴裏卻念念有詞,全是她聽不懂的梵文。

公主也不計較,自顧自說:“你是镬人,這點無法改變,我想好了,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喝一回毒,你對我只能有‘那種’欲望,不能吃我,是不是很好地解決了吃和被吃的難題?像我這種人,比較貪圖享受,還是喜歡當公主,或者楚王妃。如果你覺得上國待不下去,可以考慮入贅我們膳善,膳善人熱情好客,只要說你是來和親的,必定個個把你當成親人一樣。”

她的藍圖勾畫得很巧妙,但在釋心聽來,第一點就不現實。

“施主,你不能再喝毒了,那種東西對身體不好,囤積在體內,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公主聽了點頭,“那就不喝了,反正還有其他辦法。到時候我跟知虎兄讨個面罩來,現在匠人工藝那麽發達,早晚能解決洗漱的問題,你不用擔心。”言罷柔若無骨地依偎過去,“這個以後再說,來,你先抱我一下。”

她帶着一股濃濃的甜香襲來,他甚至來不及退讓,她就強制性地摟住他的腰,紮進了他懷裏。

啧,釋心大師的腰好細,精幹又結實。公主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愉快地長出了一口氣。只是他分明顯透露出抗拒的意味來,就讓她有點不喜歡了。

“大師,你剛才有沒有趁我睡着偷摸我?”

釋心不能否認,黯然說是,“貧僧不該。”

“既然不該,就得補償我。”公主義正辭嚴,“先從抱抱開始,你要是敢不抱,我就到處喊冤,污你清白。”

果然是很吓人的恐吓,釋心無奈看着她,她扭動身子叫嚣:“摟着我的肩背,要很有誠意地把我壓進懷裏,覺得自己很愛我。”

他已經被逼到無路可退了,帶着崩潰的語調說:“施主,貧僧是出家人……”

公主說別鬧,“只要你抱抱我,剛才的一摸可以一筆勾銷。我跟你說,橫豎都是你賺了,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當然公主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她只是給他一個機會看清自己的內心罷了。被道德束縛住,怎麽能酣暢體會愛情的快樂,萬事開頭難嘛,哪怕是被迫的,一旦嘗到了甜頭,釋心大師一定會對她欲罷不能的。

唉,這是冒着生命危險在給捕獵者下套啊,這人還不情不願的,明明吃虧的是她好嗎!

公主氣惱起來就要胡攪蠻纏,“你不抱我,我可要叫了。荒山野嶺雖然沒人聽得見,但是老天爺聽得見……”

這招很管用,他的手終于擡起來,似乎不知道擁抱的姿勢到底是什麽樣的,別扭地落在她背上,虛虛攏着雙臂,是很輕很輕的份量。

天頂悶雷滾滾,又一道閃電劃過,短暫地照出相擁的身影。公主不勝唏噓,“你看你,和尚不像和尚,還不肯還俗。”又嫌他抱得不專業,扭扭身子說,“用點力嘛,我又不是紙紮的,現在怕壓壞了我,以後怎麽辦?”

她的話讓他臉頰發燙,不讓她如願,短時間內勢必不得太平。他狠了狠心,果然用力摟住她,就當她是軍中的兄弟,或者拿她當摯友,女人除了骨架小一點,身上香一點,其實和男人沒什麽兩樣。

“可以了嗎?”他按捺住焦躁問。

公主說不可以,“這種抱抱是有內涵的,你要細品。”

還得細品……小小的年紀,不知從哪裏學來這麽多花樣。

他被迫停頓,漸漸适應後,渾身的僵直漸趨舒緩,似乎從心底最深處,勾起了一點溫柔的情愫……還有她頸間的馨香,随着體溫一蓬蓬向上蒸騰,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了,甚至産生一種拼死吃河豚的沖動。

正在瘋與不瘋間掙紮,忽然天頂一滴巨大的雨星砸下來,“啪”地一聲,正砸中他的腦門。他一驚,從混沌裏掙了出來,慌忙推開她,連退了好幾步,合什道:“施主,夠了……這下你我兩清,自此各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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