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04
我覺得那個時候,我的表情一定是凝固的,我試圖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完全僵了一樣,根本無法做出任何表情。
到了最後,我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荊卓明坐在了床邊,前傾着身體,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問:“餓了吧?”
他的掌心非常溫暖,貼着我被冷汗浸濕的額頭,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意思,索性不去回答他。
“端上來。”
立即有人進了這房間,托盤上一碗我最愛的銀耳粥。
銀匙攪拌着濃稠的粥,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胃隐隐發酸。
荊卓明舀起一勺,湊到了我的嘴邊,用一種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張嘴。”
我別過頭。
“再不吃東西,你的胃會受不了。”
“與你無關。”
荊卓明的聲音冷了下來,他放下粥,正面看我,但是他的眼睛還是溫柔的:“束珺,兩清是什麽。”
我一愣,給出了答案:“互不相欠。”
湯匙攪拌着銀耳粥的聲音響起,荊卓明再次舀起一勺粥,湊近我的唇。
我張開了嘴,含住了那勺粥。
我知道的,我拒絕不了他。
溫熱的粥滑過食道,我睜着眼睛看着他。
“所以我收回了這條腿。”
我愣了很久,才聽見自己從喉嚨裏發出了笑聲,即使明明鼻子已經酸的快要掉下淚來。
或許我早該發現,他只是長了一張溫柔的臉,和一雙溫柔的眼睛。否則,他怎麽可以用那麽溫柔的表情說出那樣殘忍的話?
“你看,你這麽仇恨的眼光,分明是覺得你這條腿,不該廢。”
荊卓明俯身,和我平視。
他的眼神還是那麽威壓中帶點溫柔,就那麽靜靜地看着我。
是啊,該廢。
兩年前的一場事故,我右腿受傷極重,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失去了一條腿,又怎麽會完完整整地潇灑到現在?
又怎麽會在這裏和他談論右腿該不該廢的問題?
人,還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我這條腿就是他救回來的,現在再由他親手廢去,好成全“兩清”之名,我卻覺得他做得不對,我卻覺得他異常殘忍。
卻不能想想,又是誰賜予我的右腿兩年的時光。
果真是貪得無厭!
為了表明我已然悔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我仔仔細細回想了兩年前右腿的傷勢。一點、一滴,全部回憶完了才敢回答他。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膝蓋以下全部不留,才算兩清。”
我指了指完整的右腿,從膝蓋處比劃着一刀切斷的動作。
“就像這樣。”
兩年前的腿傷,如果沒有他,我只有截肢一條路可以走。
或許我的回答頗有可取性,他擱下碗,仔仔細細地研究起我的右腿。
專注的神情,頗似一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我非要和他一起鑽廚房,他握着一把刀,面對着一整條魚,思考着在哪裏下刀比較合适。
一年前他的下刀對象是砧板上的魚,而現在卻是活生生一條人腿。
其實想想,我和砧板上的魚也沒什麽不同,橫豎都是待宰的。
也許他只是一個念頭,我卻引申回憶了那麽多,等我終于意猶未盡,從回憶中走出,荊卓明搖搖頭:“斷條腿,就不好看了。”
一句不好看,否定了我的提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點頭表示贊同:“确實,沒跛條腿好看。”
不知道我的回答哪裏不對,又是哪裏好笑了,荊卓明竟看着我,笑開:“得寸進尺這點,果然還是一點沒變。”
“難為你還記得,我當你早就忘了呢。”
荊卓明只是保持着笑容,重新端起碗,舀起一勺粥,再次送到我的嘴邊:“說吧,你把俞槊怎麽了?”
話題轉得突兀,一勺粥杵在眼前,張嘴也不是,不張嘴也不是。
張嘴實在是食之無味,不張嘴,先前咽下的那一口還在胃中。
“你覺得我必然應該對俞槊做點什麽,對麽?”
荊卓明挑眉,示意我說下去。
他總有那樣的本事,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讓你明白他想要你做什麽。
“你不妨想想,我有什麽立場對俞槊下手?”
我張口吞下那勺粥,甘甜滑膩的觸感在口腔內彌散開,安撫着緊繃的神經,滿足地細細咀嚼,慢慢咽下。
這粥必定小火慢熬了很久,不吃,着實浪費。
“想不出麽?那我幫你說吧。”
荊卓明看着我,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我只當在唱一出獨角戲,自說自話倒也不顯得突兀。
“俞槊于我,是不死不休的情敵,你荊卓明昔日對我有多好,我現今就該對俞槊有多恨,對麽?”
荊卓明還是不語,只嘴角微翹的弧度,表明了自己的篤定。
他向來是如此篤定。
篤定我對他的感情。
篤定我即使心中有恨也不忍對他下手,篤定我會找俞槊麻煩以洩私憤。
真真是可笑的篤定。
“你自負到覺得我寧可對俞槊做出點什麽,也不舍得對你下手,對麽?”
荊卓微笑着将銀耳粥送到我的嘴前。
“你錯了,荊卓明。我方束珺雖不是什麽好人,但向來恩怨分明,該是誰的錯,我便找誰的麻煩。你自己做下的事,我還不至于跑去砸他的場子!我雖見不得俞槊好,卻也不會主動去害他的命。”
“還是,你也覺得,你對不住我?我若不對俞槊做點什麽,才令人匪夷所思?”
淺淺一小碗銀耳粥很快喝盡,荊卓明将碗放到了床頭,收起笑容。
我自說自話了這麽久,自認為字字珠玑,卻拳拳打到了棉花上。悶得我有氣無處撒,他終于才肯開口:“看來我不該廢你的腿,該讓你說不了話才對。”
“惱羞成怒了?再來說說這條腿吧。這條腿是我愛人所救,他不希望我的身體上留下哪怕一塊疤痕。你荊卓明算得了我的什麽人?充其量只是個不相幹的劊子手,又憑什麽廢了它?你說,它該不該廢?”
荊卓明挑眉:“你和劊子手講什麽道理?”
我閉上了嘴。
他已不再是溫柔的荊卓明,我的荊卓明。
長久的靜默中,荊卓明的耐心似乎被消磨殆盡,轉身欲走。
“若那把槍威力大些,我怕是真要截肢,你用殺傷力那麽小的槍,難道不是因為你其實根本就不确定,俞槊到底是不是為我所設計?”
我知道子彈打進膝蓋的後果。
最嚴重的是感染致死,其次是截肢。
但是我沒死、也沒截肢,僅僅是瘸了。
說到底,不是我的運氣,而是那把經過改造的槍威力實在夠小,持槍人荊卓明的射擊距離及角度也是經過了拿捏。
荊卓明也真是精明得很。
他就算廢我一條腿,也廢得這般仁慈,讓人感恩戴德。
“若我說……”
荊卓明揚了揚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而後擡腳走出了門外。
一個字也不想多聽。
沒有明确告知我,俞槊那事,他到底是信了還是不信。
他走後不久,有傭人将碗收了出去,自始至終目不斜視,對碗以外的東西絕不多看一眼。
倒也是訓練有素。
此後五天,荊卓明沒有出現過。
我雖說是被抓了回來,卻是比先前逃竄的日子安逸得多。
每天只管躺在床上養傷,點滴藥物一樣不缺,周圍一群醫生時時刻刻看着。
每餐定時有人送過來,皆是些炖品,搭配各色菜式,整整齊齊擺放在面前。
只可惜近來我的胃口實在不怎麽好,三筷兩筷便不再塞得進去,再想多勉強,胃就會大擺架子、極不配合,将先前吃進去的盡數倒出來才肯罷休。
如此一來,盡管多日不挪動半步,卻還是一天天瘦了下去。
第六天,正當我昏昏欲睡之際,門鎖聲再次響起。
一天之中,門總會響那麽幾次,傭人送餐、送水,送書供我消遣。
我只當是傭人又來送什麽。
卻沒料到,進來的是荊卓明,身後帶着一隊醫師。
荊卓明點頭,醫生們圍了過來,打開攜帶的皮質箱子,從裏面拿出各種儀器。
不知道要做什麽,看得心慌。
我閉上眼睛,不去看,盡量配合。
醫師倒也很善解人意,一針下去,我沒了意識。
這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換了房間。
占據了一面牆的落地窗顯得尤其搶眼。
我盯着那窗戶又是一陣恍惚。
難為他還記得,我喜歡落地窗。
環顧四周,我不得不驚嘆,不愧是荊卓明的手筆,待遇真真是不錯,作為牢房的房間裏的布置以及格局,皆是華美卻不失雅致。
他一貫的風格。
視野較之前好了很多,躺在床上,我可以看到窗外的樹頂和布滿雲朵的天空,可以看到再遠些地方一大片運動場地。
然而,近來老天對我實在有些苛刻,剛剛展現美景,讓我松一口氣,轉眼又出了殺技,幾乎折我一半紅。
我注意到了場內的兩道人影。
荊卓明和俞槊。
那兩道身影我又怎麽會認錯?
如果是晴天,想必光線會更好些,那樣我便可以看清那兩人的表情。
我說呢,之所以能得了先前五天的清淨,原來是因他有了俞槊下落的線索。并且,将人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
這麽說來,大發慈悲将我搬到了這裏,是否是他找回了俞槊,心情變好了?
只是不知道,将我換到這麽間房,面對運動場上,擡頭低頭都能看見他們,又是什麽居心。
若不是故意為之,以荊卓明的謹慎細心程度,不會不知道,只要我醒來就一定能看到那片場地。
我想了很久,也看了很久——
什麽是你所缺少和向往的,就展現給你看什麽。
我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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