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心寫兮(二)
明澤其人,行為處事很有原則。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全憑心情,行到半路改換路線,所以齊鐵嘴跟了一路也不知道自己到哪兒。
不過齊鐵嘴也明白了一件事,他身邊并沒有太多人,只有幾個年輕的青壯年男子随行,問起之前院子裏的丫鬟們,明澤随口答道,“借得啊,和園子一起。”
你是怎麽連人和園子一起借到的?
話到了嘴邊,想想還是沒問,畢竟明家顯赫,關系網繁複非常,依明澤所說在此地有生意,那麽借個園子也不意外。
本意是打算去漢口晃悠一圈,但是算子說不能去,明澤從善如流的答應了,恰巧岳陽那邊有老板表現了興趣,于是帶着人一路周轉往 岳陽去了,路上管家也問,怎麽不去長沙呢?
明澤翻個白眼,長沙那地方自家二哥去了,他去作甚?紮堆不煩麽?況且……幽幽看了一眼齊鐵嘴,挪了身子過去道,“齊先生,我老家來了信,可能忙完這一趟我得回去了。”
所以?齊鐵嘴皺着眉,自己身上的傷并不礙事,休息幾日已經可以下地行走,只是他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加上如今眼盲,只得跟着明澤一起走,若是對方意欲回轉徽州,将他就近送回長沙倒也是合情合理。
“所以要不要跟我去吃板栗燒雞?”嗓音輕快,顯然極為期待。
齊鐵嘴楞了會兒才理順了明澤的意思,緩聲道,“明澤你有心了,只是這徽州山高水遠,加之齊某……”
“我就問你想不想。”明澤話多,卻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
“方便麽?”
“多買一張車票,有什麽不方便。”
明澤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方便,已經帶了五六個,多帶一個有什麽關系?
只是路上幾經輾轉,擔心這算子舊傷未愈,索性放到了自己身邊,瑣事交于下屬去辦。
到了岳陽可就忙了起來,明澤招呼着手下帶齊先生多出去散散步,自己卻是忙得不見人影。
本來軍火明澤就不太願意碰,奈何祖傳家業,和淮軍關系匪淺,待到民國成立,內部軍閥林立,軍火來錢快,明家人脈也用得上。還有一樣來錢也快,鴉片,但是祖上儒商出身,家規祖訓明令禁止沾染賭毒。賺錢的生意千千萬萬,何必非挑着有損陰德的來做?雖然在明澤心裏這軍火也是人命填出來的交易,只不過比起毀壞他人精神的幾樣,好歹是個武器能叫人自保。
到了岳陽才知道買家竟然是盤踞多年的水匪,氣勢洶洶大有截貨的意思,明澤哭笑不得,這算什麽事啊,跟土匪都扯上了關系。
酒樓裏擲了銀元,表示多少錢這批貨我都要。
明澤額頭青筋直跳,你想要老子還不想賣呢。肚子裏在想如何推脫,那廂已經舉起了槍。
身旁的家丁眼力好,對方槍還沒握穩便被鋒利的匕首齊腕斬了,一時間弓拔弩張。
明澤看着對面臉上橫疤的土匪頭子笑了笑,“來做生意,随便動槍不好吧?”
對方雪亮的眼睛瞪了過來,明澤仍是舉杯,瓷杯沿兒貼着唇,閑閑飲酒。見着明澤不慌不忙的樣子,對方也已明白,這人壓根就不怕。明家從來橫着走,和湘軍司令關系匪淺,真要是把這小少爺給做了,拿不到軍火還惹了一身騷。
“明少爺,開個價吧。”
放下茶杯,面上露出笑容來,做生意嘛,你來我往。
歸途,管家有些不放心,“這些貨全給?”
“哼哼,老規矩,先給他再說。”
次日一早明澤拉着齊鐵嘴就上了回家的火車,路上哼唧着,“齊先生,本來想去趟岳陽樓,可惜呀,沒有機會,下次吧。”
“明澤你是想說什麽?”齊鐵嘴直覺這人話裏有話。
“老子真想掀了那一窩土匪!”說好的少爺風度呢。
“他們從清末就盤踞在岳陽,別說你,就是湘軍司令也拿他們沒辦法。”江湖上的事,他倒是聽說過。
“沒關系啊,他們總得接貨。”明澤眯着眼睛,反正錢賺到了,做個順水人情呗。
“你這樣做,不怕壞了信譽?”齊家歷代依規矩行事,如今明澤顯然是打算收了錢還把消息賣給湘軍司令,這般兩頭吃的做法,本是生意人大忌。
“信譽?他有麽?”明澤鼻子裏哼了一聲,又道,“妖魔橫行的世道,齊先生你這樣是要吃虧的。”
是呀,妖魔橫行的世道。
手掌撫着眼皮,報應不是來了麽。
“齊先生,我說錯話了?”發覺對方面有悲色,明澤小聲詢問着。
“沒有,是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齊鐵嘴攏了攏衣袖,他也是厭長沙九門,才會答應明澤去徽州走一趟。
“能跟我說說麽,這幾天跑來跑去,也沒什麽機會跟齊先生聊聊,反正火車要坐兩天,給我說說呗。”
“你想聽什麽?”齊鐵嘴轉過頭,習慣性摸了一下鼻梁,卻只有一片光滑的觸感,自己被地下河水沖走,眼鏡也自然沒了去向,不過自己的樣子怕也用不到眼鏡了。
沒了眼鏡一雙水色迷蒙的眼睛轉過來,正對着明澤 ,明澤心中一驚,壓下險些出口的抽氣聲,咳了兩聲道,“齊先生你忍幾天,眼鏡小地方配不到,我已經安排南京方面人手在辦了。”
“你怎麽知道……度數?”
“自然是問的。”
“這麽說,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明澤表示我要裝死到底 。
“在下的身份。”
“唔,猜的,看你的表現應該差不多,別跟我說猜錯了。”
“如果我跟你說,是呢?”齊鐵嘴發現明澤這人也挺有意思,真正關鍵的消息不會說,小事上打趣卻是極好。
“是?猜錯了?那你告訴我你眼睛到底多少度,我趕快打電報過去改,應該還來得及。”
“我就是齊鐵嘴。”
“哎喲,久仰大名,招待不周見諒啊,等到老家補償你。”明澤還是笑,語氣裏三分放緩,七分玩味 。
“你就別笑我了。”明澤既然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相比已經做了安排,只是,“你既然猜到了,怎麽不說。”
“我也只是猜猜,聽說你們……出事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齊鐵嘴,萬一不是,說出來到叫你難堪。”
“你怎麽不問?”明澤話還挺多的,可是兩人在一起更多的聊些傳奇故事人文風俗,都是喜歡到處跑的人,聊起天來跑馬跑了大半個海棠葉。
“你連姓名也不肯說,我想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麽愉快地事情,是以沒問,至于眼鏡,先讓準備着,等你眼睛恢複了可以直接用。”明澤考慮得倒是周到,“齊先生可有什麽事情交代要辦?”
齊鐵嘴搖搖頭,他還有什麽事?
仙人獨行,既無家室亦無兄弟,只有幾個族弟也沒繼承祖業。
靜默良久,忽又開口,“他們怎麽樣?”
“脫險了,幾位爺總算是有驚無險。”
“多謝。”
“謝什麽,你不是幫我算過一挂麽?都還了。”明澤仍是笑。“漢口那邊變了天,辛虧沒去,齊先生對我,也是救命之恩。”
他不過順手蔔了吉兇,如何還的了救命之恩,更何況……
齊鐵嘴心中還在琢磨如何報答明澤,只覺得身旁呼吸漸緩,約莫是明澤睡了。
自從眼睛不能視物,其餘感官愈發靈敏起來,火車裏聲音嘈雜,仍然聽得到那悠長的呼吸聲。起起伏伏平穩安靜,和明澤給人的感覺一樣。
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 ,往來行走漂浮不定,許是因為明家儒商出身 ,明澤身上有些和他類似的書生意氣,天文地理風俗習慣,兩個人在一起總能聊得歡,若是齊鐵嘴好奇,明澤對生意上的事情也會言談一二,偶爾還會問問他的意見,只是齊鐵嘴自己的事情,從來不着痕跡的避開。
想來,也是有心人。
“齊先生醒了?”原來方才想着想着,竟然睡了過去。
睜眼一片漆黑,腦子裏還在迷糊,“天黑了?”
話一出口才想起來,如今自己什麽也看不到了,大約這就是窺得天命的報應吧。
不料明澤接話卻順,“是啊,十二點了。”
“天全黑了。”明澤聲音小了些,似有睡意。
“你要繼續睡麽?”
“齊先生有話說?”
“沒什麽……”
“沒事,齊先生說吧,我們家信。”
信,信什麽?命麽?
許多人都信,因為在蒼茫宇宙間人那麽渺小,許多事情似早已注定,無法更改,譬如他與張啓山的因緣,也比如老九門的結局。
“齊先生,可有什麽話要明澤幫忙轉告。”畢竟是自己把人帶走了,若要是留下什麽訊息也要安排人傳達,白日裏問算子未說話,晚上又忍不住再問了一句。
“不必了。”算子搖搖頭,他終是要離開長沙的,這也是命。
“明澤,要不要我再幫你算一卦?”
“不用了。”明澤答得輕快。
“你不是說信麽?”齊鐵嘴一愣。
“對啊,我信,所以命由天定,算出來何用?該做什麽做什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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