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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不上朝,且宮裏有其他大太監輪值,可沈無疾卻仍起了個大早。他不似平日裏的富貴豪華,挑了身白底間紅紋的低調衣裳,提着食籃,獨自去了天牢。
沈無疾下到昏暗潮濕的天牢,示意獄卒停在原處,只有他自己提着籃與燈籠前行,直到盡頭,他停下腳步,将燈籠挂在牆上。
盡頭的牢室裏很大,正中央用六條成人臂粗的鐵鏈分別鎖着犯人的脖子,四肢與腰,鐵鏈的另一端則深深地嵌入了石壁中。
犯人身上的囚衣破破爛爛,血污得不像樣子,人也垂着頭,像是死了般,散亂的長發覆着面。
沈無疾拿鑰匙開了鎖進去,将食籃放到桌上,摘下鬥篷帽子,露出臉來,神色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冷漠,如在尋常的達官顯貴面前那樣柔順,聊家常似的:“昨夜三十兒,這兒的吃食可與平日不同?”
聽到他的聲音,那犯人如遭雷電通身,猛地一抖,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猙獰的臉,手指也張開,手背冒着青筋,張牙舞爪地想要掙脫鐵鏈,撲上來掐住沈無疾的脖子。
鐵鏈猛地發出巨大的響聲,在這沉悶的地底下越發放大,令人心頭一悚。
沈無疾卻絲毫不慌不懼,他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嘴角的笑意未變分毫,看着對方利爪僅僅離自己的脖子只有半指距離,眼都未曾眨一下。
“沈無疾!你這賤人!”
犯人從嗓子裏發出了如鸮叫聲,尖利難聽得刺耳。
“閹人的聲兒本就難聽,你這樣,更令人頭疼。”沈無疾緩緩道,“曹公公,大過年的,除了我,怕也沒人來看望你,你又何必呢。”
沈無疾眼前這個吊于天牢深處的犯人,正是天下以為早已被他手刃的曹國忠。
曹國忠沒有死。
此事知道的人很少。
曹國忠且不能死,因曹國忠的身上藏有一個大秘密。
曹國忠仰頭亂叫,張狂地罵沈無疾祖宗十八代,形若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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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疾原還揣着手在腹前,耐心等他罵完,卻見他始終沒停嘴,便轉身去一旁的桌邊,打開食籃,将飯菜一一取出,擺放到桌上。
曹國忠罵了一陣,見沈無疾無動于衷,終于不罵了,強自鎮定下來,冷笑連連,咬牙道:“沈無疾,你別以為你春風得意。你以為你幫那群賤賊賣了我,他們就當你是自家人?呸!你是個閹人,對他們而言,你和我,沒什麽差別!”
沈無疾微微一笑:“無疾之所以是個閹人,也無非托曹公公的福。”
曹國忠眯眼,道:“冤有頭債有主,沈無疾,賣你的不是我,閹你的也不是我,若不是咱家當日見你機靈,将你帶在身邊,你這一輩子都只能待在浣衣局裏做個浣洗小奴,甚至早就沒命了!你倒好,倒怨到咱家身上來了,良心被狗給吃了!若不是咱家——”
“若非公公為了一己私利,四處伐殺異黨,無疾的爹娘何至于受到株連葬身,無疾又何至于在逃亡中流落街頭,被牙婆子輾轉賣到宮中,何至于成了浣衣局裏受盡欺辱的小奴呢?”沈無疾仍含笑望着曹國忠,緩緩道來,可眼中閃爍的卻只有刺骨的恨意與冰涼。
曹國忠怔了片刻:“你……你……”
“曹公公很驚訝嗎?還是說,曹公公手下冤魂數萬,早已不記得自己殺過些什麽人,更別說,無疾的父母家人那樣微不足道。”沈無疾眼中的仇恨很快消散,他垂眸,右手執筷,左手扶袖,慢條斯理地往白飯上添菜。
“你……你爹娘叫什麽?”曹國忠問。
“絲毫不重要,我都不記得了。”沈無疾笑道,“山野村夫村婦,能叫什麽好名兒?無非是沈阿牛,沈春花之類。”
曹國忠有些愣。
“我家祖上幾代都沒沾過河南明家半點光,不過在山野小村裏鋤田織布罷了,哪能攀得上那樣的書香世家的光。可沒人聽啊。就因我祖上有人做過明家族人的妾,生了幾個我爹娘見所未見的庶子庶女,我家便和明家有了千絲萬縷的幹系,好讨不着,光沾不上,唯獨砍頭這天大的好事兒,便分了一份。”
沈無疾笑着問,“現在,曹公公還敢對着我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六個字嗎?”
曹國忠半晌沒說話,思來想去,忽地仰頭長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沈無疾面不改色,仍含着笑,端起滿滿是菜的碗,走回到曹國忠面前,夾了一筷子:“都是公公最愛吃的,嘗嘗?”
曹國忠陰恻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垂眸打量那菜。
許久,曹國忠冷笑道:“咱家倒不怕你要殺咱家,你敢嗎?”
“自然不敢。”沈無疾笑着道。
曹國忠便低頭,惡狠狠地将筷尖所夾的肉咬去嘴中,一邊死死地瞪着沈無疾,一邊磨着牙吃下了這塊肉,又去如此咬沈無疾為他夾的別的菜,仿佛他如今口中所撕咬吞食的是沈無疾的皮肉。
可也沒吃多少,沈無疾忽然手一松,筷子上的肉掉到了地上。
曹國忠的眼睛又眯了起來,不解地看着他。
沈無疾笑了笑,手一翻,手中的碗口朝下,裏面滿滿的飯菜都倒到了地上,與泥土稻草混到一起。
“曹公公吃得這麽香,我都不忍心了。早知如此,我便讓人少放些藥了。”沈無疾愧疚道,“可如今木已成舟,若曹公公再吃下去,容易沒命,無疾可不敢。”
曹國忠皺着眉頭:“你放了什麽?”
沈無疾轉身出了牢房,懶洋洋道:“瀉藥而已。”
曹國忠:“……”
“我知曹公公愛幹淨,又要臉面,苦思冥想,特意為您尋來的瀉藥。”沈無疾拍了拍手,外頭便來了幾個獄卒,幹站在那,也不說話。
曹國忠隐約已覺得腹中不妥,卻忍着道:“沈無疾你個賤奴,你當這樣,我就會告訴你龍脈在哪了?”
沈無疾微微嘆息:“唉,曹公公,你說,咱家一個閹人,知道了龍脈又有何用呢。想知道龍脈所在的是朝中重臣,我一個司禮監掌印,吃飽了撐的麽。我對龍脈沒有興趣,不過是昨日高興,想着便在今兒年初一來探望你,給你尋尋晦氣,好讓自己更高興些罷了。”
曹國忠還要說話,腹中忽的如哪吒鬧海般翻騰起來,腸子似打成了死結在拔河。他的面皮都抽搐起來,咬着牙,攥着拳,極力抑制這痛苦,短短瞬間,竟硬生生咬破了自己嘴中皮肉,聞到了血的味道。
曹國忠再忍下去,怕是要咬斷自己的舌根,只好開口罵:“沈無疾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天打雷劈的孫子!今日你這樣對我,來日——”曹國忠痛苦地悶聲呻|吟一聲,繼續罵道,“來日你必比我下場慘百倍千倍!你——沈無疾——”
随着一陣稀裏嘩啦的作響聲,牢室內頓時穢氣熏人,惡臭不堪,獄卒們微微皺眉,卻沒動,仍立在那。
沈無疾倒是側了側臉,擡起寬袖捂住口鼻,頗為嫌棄。
曹國忠一生最愛臉面,當年為了被河南明家一人寫入書中嘲諷一事,他自覺沒了臉面,一怒之下,設計誅了明家。如今他雖落入天牢為階下囚,卻仍難改心性,被沈無疾這樣戲弄,于衆目睽睽下失禁腹瀉,自個兒還仍被吊在空中,一氣之下,竟生生的羞怒至昏厥。
沈無疾沒聽到他罵了,瞥了一眼,仍遮着口鼻,對獄卒道:“弄醒他。”
獄卒領命,上前拎起牆角的污水,對準曹國忠劈頭蓋臉澆了下去。
這樣的冷天裏,已被廢了內力的曹國忠被冰水淋頭,猛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又要大罵,卻聽得沈無疾道:“曹公公愛幹淨,一身穢物,你們也看得下去?”
“沈無疾你又想做什麽!”曹國忠警惕道。
“有何好問,總之我要做什麽,公公都只能受着。”沈無疾微笑着道。
“你——”
曹國忠尚未罵出口,就見獄卒拿着東西朝自己走來,待他看清,勃然大怒,“沈無疾你有種就殺了咱家,莫玩這些虛的!”
“公公都糊塗了,托公公洪福,無疾哪來的種。”沈無疾皮笑肉不笑道,“還等着做什麽,等明兒過元宵嗎?”
獄卒立刻忙活起來,為曹國忠刷洗身上,清理腸道。
沈無疾站在那兒冷眼看着曹國忠咆哮叫罵,看着曹國忠如蛆蟲一般扭曲掙紮,看着曹國忠絲毫沒有尊嚴地遭受密刑折磨,心中卻沒一絲波瀾。
十多年卧薪嘗膽,終于能報仇雪恨,卻并沒意思。
曹國忠再如何痛苦,再如何将所有人能想到的刑罰都遭受一遍,哪怕他死去再活來,也仍然于事無補。
死了的人活不回來了,沈無疾失去的東西,也同樣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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