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沈無疾若有所思:“怪不得,你們将它稱作龍脈……”
他以往都不知這龍脈得是什麽才能令人做皇帝,如今想來,原是換芯子。
“能令人布雲施雨,撒豆成兵,點石為金,借屍還魂,這還不能叫龍脈嗎?若能得仙人所助,還不能改朝換代嗎?”曹國忠問。
“你說得這樣輕巧,你或你那位仙道,怎麽沒奪皇上的舍?”沈無疾橫他一眼。
聞言,曹國忠便露出悻悻然之色:“這也得八字契合。”
沈無疾撇嘴,白眼道:“那人呢?”
問到此處,曹國忠默然片刻,道:“死了。”
沈無疾一怔:“怎麽,修仙之人,怎麽會死?”
“咱家也不知他怎麽死的,只知他一夜之間便橫死在房內,守衛皆說夜裏毫無所聞,別說人影了,連耗子都沒見着一只,那房門,亦是從裏面鎖好的。”曹國忠低聲道,“咱家覺着,是他們那玄門中人終于找到了他,殺了他。”
沈無疾:“……”
沈無疾問,“你怎麽不覺着是他想從你手中跑了,因此舍去現有軀殼,又奪舍去了?”
“我也曾這樣想過,可想也無用,咱家又找不到他。”曹國忠也不耐煩地橫他一眼,“我知道的都說給你了,你若不信,咱家也沒法子。”
“你還橫起來了?”沈無疾冷笑道,“行,你所說的這些,咱家會一一回禀——”
“沈無疾,你真要一一回禀?”曹國忠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壓得更低,“咱家再勸你一次,有些好處,給自己留着便是,何必眼巴巴拿出去了,自己還讨不着好。你覺着,有這種好秘密,他們能許多少活人知道?你告訴了他們,咱家便再沒了活着的價值,而你,則是多了去死的理由。”
沈無疾嘲諷道:“曹公公看似為咱家着想,不過還是想茍延殘喘。”
“若能茍延殘喘,誰又願意一死。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誰也說不準明天咱家就不能翻身。”曹國忠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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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疾也笑了:“曹公公,這您大可放心,您絕無翻身之日,不必癡心妄想了。”
曹國忠“哼”了一聲,道:“總之,咱家該說的,能說的,都說了,你若眼巴巴上趕着送死,那也是你的命,咱家九泉之下有你這最貼心能幹的兒子陪葬,也不算落魄。”
沈無疾擡腿又是一腳踹了過去:“滾!”
曹國忠忍着痛笑道:“怎麽的,往日裏叫幹爹不是你叫得最歡最勤嗎?卧冰求鯉,彩衣娛親的事兒,你可都幹得出。咱家那時候可不就這樣着了你的道兒?沈無疾,可真有你的!比咱家當年都舍得出臉面去。咱家砸你手裏,也不算埋汰了。”
沈無疾懶得理他,拂袖離去,卻沒走得兩步,又聽到曹國忠道:“洛金玉你弄出來沒?”
沈無疾本不欲理他,卻聽到他低聲道,“是寶貝就看牢點,人這一世,已經沒了一樣寶貝,可別又丢了另一樣寶貝。”
沈無疾聽着他話中別有深意,停下腳步,回頭去看:“有話就趁着有命直說,咱家沒興致猜你的謎題。”
“那仙道,似乎與洛金玉有些千絲萬縷的幹系。”曹國忠道,“也只是咱家順嘴一說,當年因你魔障了似的糾纏洛金玉,咱家好奇,多看了那孩子兩眼,不料見着了他頸後有一狐形烙印。”
沈無疾也見過洛金玉頸後烙印。
洛金玉并無意遮掩這烙印,因此與他近身之人都曾見過,那烙印頗為精巧,瞧着不像胎記。洛金玉自個兒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只說出生便有了,他娘也不知為何,只好當作是穩婆不小心弄上去的不肯認罷了。
“那仙道托生的那七歲小兒頸後同樣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烙印。”曹國忠道。
沈無疾一怔:“一模一樣?”
“若咱家沒記錯沒看錯,應是一模一樣。”曹國忠道,“咱家雖處置了那仙道托生的屍骸,可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如今沒人知道那仙門在哪,仙道也不知是死是活,唯獨有個洛金玉與他看起來像是有幹系,且無論是否巧合,君太尉他們可不是那種寧可放過一個,也不錯殺一百的善人。”
沈無疾哼道:“你倒是委實想活命了。前些時日不還不懼生死嗎?”
“咱家想明白了,多活一日,便算一日,誰也不知這一日能發生些什麽。”曹國忠笑道。
沈無疾沉吟片刻,什麽也沒說,轉身朝外離去。
他走得很遠了,仍能聽到曹國忠尖利的笑聲從冗長的天牢底部傳出來,混着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沈無疾沒有急着将曹國忠的那番話回禀給任何人。
他令人找何方舟領走了還在那捂着脖子嚎啕大哭的曹耀宗,思來想去,先到宮中如常處理公務,隔日回了府,陪着洛金玉用晚飯。
洛金玉尚在病中,已叮囑西風少盛些飯,可仍是沒吃幾口,便覺得飽了。但他又是個愛惜糧食之人,見着碗裏還剩了大半碗,有些為難。
西風見狀,忙偷偷地推了推埋頭吃飯的幹爹。
這幹爹,前日裏還說他過了年多懂了些東西,今日又不知怎麽的,見着了幹娘,眼都是閃爍的,竟多看一眼都不敢,坐下來就只盯着飯菜,只記得吃。
其實,這次委實是西風冤枉了沈無疾。
沈無疾昨日裏情不自禁,差些親近……輕薄了洛金玉,雖然洛金玉沒有斥罵他,可他也捉摸不透心上人的想法,實在有些忐忑,不敢擅自多看。
多看一眼,他便恨自己當時怎麽沒狠一狠心,不依不饒地親下去,總之洛金玉病不病的,都是沒什麽力氣的讀書人,想必也推不開自己。
這麽一想,沈無疾又覺得自己與禽獸無異,趁人病,要人……清白。
可咱家一個奸宦,不就該幹些欺男霸男的混賬事兒嗎!
然則……
唉!總之,情這東西,真折磨人。
沈無疾拿洛金玉沒法子,放在身邊,怕被人偷走了,捧在手裏,又怕洛金玉嫌熱。
如今被西風一推,沈無疾回過神來,看一眼洛金玉,福至心靈,道:“吃不下別勉強,喂狗也不算糟蹋糧食。”
西風:“……”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幹娘在那兒吃着飯呢,你說什麽喂狗!失禮!
唉。
家門不幸。
洛金玉倒沒在意狗不狗的,他明白沈無疾的意思,覺得沈無疾說得有道理,可他自幼從不剩飯,一時之間又有些心中不安,端着飯碗,猶豫起來。
沈無疾見他猶豫,便急忙殷勤地道:“那給我吃,我也省得盛飯了。”
洛金玉:“……”
沈無疾不說這話還好,洛金玉猶豫過後,本打算放下碗了,可沈無疾這樣一說,洛金玉便不敢放碗了。
沈無疾吃他碗裏剩下的,成何體統,更叫人臉熱。
可他又不能說一句“你別吃,給狗吃”,聽着也甚是奇怪……
這位沈公公為何總是如此語出驚人呢?
西風:“……”
西風陷入絕望,他閉上眼睛,深呼吸。
仍覺得有些窒息呢。
幹爹似乎從一條不歸路,走向了另一條不歸路……
沈無疾轉瞬也察覺出自己這話說得似是有些殷勤過頭,失了分寸,忙道:“說笑呢,你吃不下就少吃些,別勉強,若吃壞了身子更是不好。”
洛金玉點點頭,放下碗,安靜地坐在那,等着沈無疾吃完。
沈無疾快速地吃完自己的飯,擱下筷子,與洛金玉聊道:“今日身子還好?”
“還好。”洛金玉道。
“少吹風,大好了再出門。”沈無疾道,“別又鬧得人仰馬翻。”
“嗯。”洛金玉道。
兩人陷入沉默。
過了會兒,沈無疾又問:“今後有什麽打算?”
洛金玉垂眸,道:“本想過幾日再和公公說。”
沈無疾本是沒話找話,見他這樣說,忙問:“怎麽?”
“等身子好些,我想回家鄉一趟。”洛金玉低聲說着,手指又不自在地蜷縮了起來。
他又撒了謊,騙了沈無疾。
他不是要回家鄉,他沒有家鄉,沒有在世族人。他只是已經拿到了彭祖小印,想去宕子山尋那浮雲觀內的玄門秘谷。
原也怕沈無疾攔着不許他走,想過是否偷偷離開,可是沈無疾待他一片赤誠,洛金玉思來想去,不願做出這樣傷人之舉,只好謊稱自己要回家鄉一趟。
他又怕沈無疾不同意,低聲道:“過段時日,我自會回京城,再來公公府上。”
沈無疾自然不願意洛金玉遠走,忙道:“你回去做什麽?”
“母親與族人生前所居之處,雖只有斷壁殘垣了,我也想再去看看。”洛金玉道。
那有什麽好看的,什麽都沒了!
沈無疾自然不能這樣說,他只好道:“洛家祖地在晉陽,雖說離京城不算太遠,可說近也不近,你這身子如今這樣弱,我怎麽放心你去……不若等咱家事兒少一些,親自陪你去。”
“怎敢勞動公公親自陪同。”洛金玉忙道。
“總比你路上出個什麽事兒,咱家匆忙趕去來得好。”沈無疾斷然道,“此事沒得商量。”
洛金玉:“……”
既然如此,那他……只能不告而別了。
沈無疾見洛金玉神色暗淡,忙放緩了聲音,道:“不是兇你,只是擔心你,關懷你。”
洛金玉低聲道:“我知道,可是——”
“身子要緊。”沈無疾道。
洛金玉不再說話。
沈無疾心道洛金玉定是不高興了,頓時有些慌,可又不肯在此事上退步,只好也不說話了,一時之間僵在這裏,各自無言,看得一旁的西風心急。
然而西風也只能急自個兒的,并不敢在這種事上擅自插嘴作主,想來想去,陪着笑道:“說起來,不久就是元宵燈會了,屆時洛公子多猜些燈謎。那些燈謎幹爹總猜不中,還得是洛公子學問大,猜得中。”
洛公子還未說話,他幹爹倒是皺眉道:“猜什麽猜?這兒還沒好,又去吹風!”
沈無疾剛被洛金玉那一晾,心中慌急便成了急躁,不由得遷怒到西風身上。都怪這小崽子,成天慫恿洛金玉往外跑,不是這樣,洛金玉也不會惦記着還沒好全就去給他娘上墳,回來就大病一場。
現在好容易救回來了,怎麽的,又想回老家了!
就往京郊走一圈兒還倒了呢,回老家,誰知道能回到哪兒去!西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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