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曹禦醫雖也煩惱于沈公公的瞎折騰, 但他性情穩定, 常與西風抱怨幾句, 便也不多計較,反而暗自覺得有趣, 何況他還曾受過沈無疾的恩,便道:“爹, 沈無疾幫過我不說, 他還扳倒了曹國忠, 你們也別總将他與曹國忠混為一談,我看他和曹國忠是大不相同的。”

“有什麽不同?”他爹露出不敢茍同的神色, 道, “你當曹國忠當初一上來, 便是後來那樣兒?不也是從沈無疾如今的樣子過去的?你啊,還是年紀太輕,只知道埋着頭看醫書, 卻不知大夫醫人,就得先學會看人。”

曹禦醫不服氣道:“說來說去, 你們也就是歧視宦官沒根罷了。世間為宦者,大多是家中窮困潦倒,走投無路,這才淨身為奴,否則誰又願意平白斷了子孫根,成為被人鄙夷嘲笑之人呢。日後喘過這口氣了,卻已經沒了回頭路, 也是作孽。”

他爹嘆氣:“你這話,我也不能說全然不對,只是無論是否命運弄人,他們終究是已經去了根,并且難免就因此造就了陰祟的性情,這是你不能否認的,也不是你能醫得好的。所以我才讓你離遠些。”

曹禦醫仍然不服氣,道:“若非世人起初便瞧不起宦官,他們又怎麽會造就陰祟的性情?”

他爹見他執迷不悟,大怒:“你這麽為他們着想,怎麽自個兒不閹了自個兒,去和他們作伴?”

曹禦醫也大怒:“說理便說理,你怎麽每回沒理就這樣?”

“滾!”他爹罵道。

恰在此時,沈無疾又差人來找曹禦醫,他爹立刻作出關切模樣,當着沈府人的面,急着将他催走了。

曹禦醫尚在出神,已被沈無疾發現。沈無疾匆匆過來抓着曹禦醫便往屋裏推,橫眉怒道:“發什麽呆,快去!”

曹禦醫一面心道自個兒真是好脾性,一面也急着進屋去,卻一怔。

洛金玉顯然已痛得不行,面色如紙,汗珠如豆,嘴唇都咬破了,他卻一聲不吭,就這樣白着臉,沉默地坐在床沿上,似一尊白玉雕像,沒有生氣,卻又凜冽。看他身上的衣裳與頭發有些許淩亂,似乎是掙紮所致,不似平日裏整齊幹淨,一絲不茍。

曹禦醫的心中頓時已有了十折戲,歸咎到一處,他便想問:沈公公您又能對人家做些什麽呢?!

西風見着曹禦醫來了,忙上前去接過醫箱,又道:“好像是手斷了,快瞧瞧吧。”

曹禦醫二話不說,上前去查看,心中卻有些擔憂此情此景下,傷者萬一不願配合,掙紮起來,恐怕事态嚴重。

好在洛金玉并未如此,反倒忍着痛,對曹禦醫低聲說了句“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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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禦醫略微放下心來,朝他安撫地笑了笑,接着悉心檢查一番,讓西風去準備一衆所需,很快便将洛金玉的胳膊接好,敷上藥,夾了板,綁牢實了,叮囑了洛金玉一番注意事項,便尋借口出了屋,将依依不舍的沈無疾拉遠一些,頭疼地問:“公公,這又是怎麽了?”

沈無疾皺眉:“關你何事?”

“我是大夫!”曹禦醫無奈道,“洛公子這身子骨,哪兒能這麽折騰?”

沈無疾自知理虧,冷着臉,裝作沒聽見。

曹禦醫哪怕不為傷者着想,也得為自個兒着想,生怕哪日洛金玉真折騰得救不回了,這無理取鬧的沈公公拿自個兒問罪,便苦口婆心地道:“公公,好事不急于一時,您……您好歹等洛公子身體康複了……”

作孽!他一個堂堂禦醫,怎淪落到勸人這事兒上了?

曹禦醫內心悲痛。

沈無疾見自個兒所作所為被人點破,臉上更是挂不住,眼中更冷,黑着臉,陰陽怪氣道:“曹大人,不該管的事兒,你可就記着少管一些!”

曹禦醫的脾氣也上來了:“那是我的病人,病人的事我不管誰管?”

說完,他頓時氣弱,惴惴不安地看沈無疾臉色,卻見沈無疾雖然面色不虞,卻緩和了些語氣,道:“曹大人別和咱家一般見識,咱家也是急躁了。”

曹禦醫忙道:“我也急躁了,”他打着哈哈,“都是為了洛公子,都是為了洛公子。”

沈無疾“哼”了一聲,嘀咕道:“誰為了他……”

曹禦醫将這話左耳進右耳出,又語重心長地勸道:“公公,您——”

沈無疾卻打斷他的話,問:“他的手怎麽樣?”

曹禦醫道:“接好了,每日換藥……”

沈無疾再度打斷他的話:“咱家是問,能否治愈如以前靈活?”

曹禦醫本想說“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可話到嘴邊,便改了。他故作沉吟模樣,果然吓得沈無疾不行,厲眉催促:“說啊!”

曹禦醫嘆氣:“公公,人的軀體不比樹木,樹木枝幹折斷了,新生出來的比舊的更好,可人的胳膊斷了再接,便是華佗扁鵲再生,也不能使新的骨頭比舊的更結實啊。”

沈無疾大驚失色,慌道:“胡說!你當咱家沒斷過骨頭?不也好端端的?你這庸醫,能不能治?咱家當初斷了骨頭還是自個兒弄些泥巴藥草糊好的,你若還沒咱家醫術好,便早些說,不要你治!”

果然!這就開始了無理取鬧!

曹庸醫深深呼吸,籲出一道濁氣,忍辱負重,強顏歡笑:“公——”

沈無疾進一步無理取鬧:“你竟還笑!”

曹禦醫:“……”

曹禦醫收起笑容,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沈無疾更加生氣,道:“你果然無話可說,你這庸醫!”

曹禦醫要被氣死之際,西風趕緊的出來了,壓低聲音道:“別吵了,屋裏都聽得到!”

沈無疾:“……”

他的聲音立刻降了下去,瞅瞅門,又看向西風,板着臉,不自在地問,“他怎麽樣了?”

“說累了,想休息。”西風小聲道,“兒子想給他打熱水擦擦臉。”

“嗯。”沈無疾點頭,“去吧。”

西風剛要走,沈無疾又道,“讓別人去打水,你去屋裏陪着他。”想了想,道,“萬一跑了。”

西風:“……”

曹禦醫:“……”

您還知道經此一事,人家可能會想跑掉啊?

西風讓候在院外的丫頭去打熱水,很快便端着水又進屋去伺候了。沈無疾左思右想,拉着曹禦醫去自己那屋裏,卻又不說話,坐在那兒,過了會兒,終于開腔,讓門外的小厮去拿了酒來,也不溫溫,就這麽沉默着喝冷酒。

曹禦醫:“……”

他竟無端想起了自家母親罵過自己的一句話。

母親罵道:沈無疾一個太監都有風流韻事,你連個太監都不如,生你不如生塊叉燒!

曹禦醫也是不解,怎麽的母親就沒覺得沈無疾一個太監居然和一個男人有風流韻事這事兒比自己三十多了沒娶妻沒納妾這事兒更荒唐嗎?

他母親冷笑道:你哪怕有龍陽之好呢。人家笑我生了個太監,我倒還在想,你哪兒比得上人家太監!你還不如人家太監!

曹禦醫:“……”

我若真有龍陽之好,恐怕你和爹能将我活活打死!

自然,這話他不敢說。

如今,一個太監在自己面前為情所困,飲酒消愁,曹禦醫心情極為複雜,許久才道:“公公可是有話要和我說?”

沈無疾仿佛這才見到他在這似的,不冷不熱地道:“曹大人請坐。”

曹禦醫依言坐下。

沈無疾親手為他斟酒,他忙道:“不敢有勞公公,在下也從不飲酒。”

沈無疾的手一頓,倒也沒脾氣,只是道:“究竟是大夫。”又讓門外小厮去倒熱茶來。

眼看曹禦醫捧着茶盞,沈無疾醞釀再三,又問:“洛金玉的手……”

曹禦醫忙道:“其實在下所說,也是最壞打算,公公無需過于擔憂。只是,公公,此事絕不能再有。公公雖也斷過骨,然則公公自小習武,身強體壯,本就與常人不同,可洛公子是個拿筆的讀書人,讀書人大多四肢不勤,何況他剛從牢中出來,也是吃了大苦的,身子骨哪能和公公相比呢?便是比一般人,也遠遠比不過。”

沈無疾聞言,更是懊惱,低着頭又灌兩口冷酒,道:“嗯。”

曹禦醫也不便多說,悶頭喝茶。

過了許久,沈無疾又道:“還請曹大人再幫咱家一忙。”他也不等曹禦醫說可否,便徑直道,“曹大人給洛金玉檢查胳膊時,可否不動聲色地查查他的十指?”

曹禦醫一怔:“怎麽?”

沈無疾道:“今日咱家看到他寫的字兒,還沒咱家寫的好。”

曹禦醫也聽聞過洛金玉字好的名聲,聽了這話,頓時明了:“公公懷疑他手有舊傷?”

沈無疾點頭,又問:“若真如此,可有法子醫好?”

曹禦醫斟酌道:“這得細看才能下結論。只是……”他在沈無疾的催促下,有些擔憂地道,“舊傷往往不如新傷好治。畢竟耽誤了最好的醫治時機。”

沈無疾急忙放下酒杯,傾身向曹禦醫,面上一片懇切之色,竟是曹禦醫從未見過的模樣:“洛金玉是個拿筆寫字的書生,才名遠播,筆下丹青亦是一絕,想必曹大人也聽聞過。”

曹禦醫忙點點頭。

沈無疾繼續道:“若他再寫不了字,畫不了畫,于他而言,又與斷臂有何差別?因此曹大人可千萬要幫咱家這個忙,将洛金玉的手給治好。無論是什麽藥都好,曹大人千萬不要吝于開口,只要曹大人說了,便是要拿龍肝鳳髓作藥引,咱家都給你尋來,你只管開藥便是!”

曹禦醫讪笑道:“公公對洛公子一片深情,在下感觸。只是在下确也不敢打包票,還是等先查看了再說。”

聞言,沈無疾瞬時變了臉色,冷道:“曹大人誤會了咱家的意思,咱家是讓你治得好也要治好,治不好,也要治好!”

作者有話要說:當禦醫好慘的,天天面對一堆醫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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