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耕耘安樂

回到家裏洗了個熱水澡,徐耘安盤腿坐在陽臺裏,搗騰那堆花花草草。

小時候父親徐初和繼母娟姨都不怎麽管他,妹妹年紀太小只會咿咿呀呀,于是除了畫畫,徐耘安開始拿着本植物百科全書,按圖索骥把樓下小區花園裏所有植物認識個遍,在自家的露天陽臺裏邊搗弄花草,邊自言自語。後來長大了,心一亂他就紮進花草中尋清淨。

在英國留學那會兒,徐耘安遭遇失戀打擊,在異國他鄉什麽都不習慣,被排斥沒朋友,一度封閉自己,每天除了畫畫還是畫畫,也是靠着種花種草挺過來的。

人事易變,唯草木循環,無需苦心猜忌,只要好好松土澆水,來年就能常青或開花結果。人事沒這麽善良,費盡心思付出愛意,得不到回報卻忍不住繼續投入,就像明知道肯定會錯過這一班車,還是戒不了奔跑追車的沖動。

回家至今,他的心還沒回到正處,連那堆花草都無法治愈。被霍長隽摸過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涼水還在發燙,平靜了六年的心酸麻得像被條擰住的毛巾。

徐耘安回頭繼續畫插圖,又是一個不眠夜。

此後數日,徐耘安果真沒有再見到霍長隽,來接送小寶的人成了霍長隽的助理小陳。

霍長隽忙完Youth X專輯的錄制,帶領團隊争分奪秒進行後期制作。

他人不到,依然有很多方式刷存在感。比如,每天早上,徐耘安會收到一個小盆栽,從石蓮、空氣鳳梨、水培風信子、白鳥到多肉火炬、薄荷、薰衣草等,絕不重樣。小寶來上課時,這個盆栽由他代為運送。

盆栽附贈一張霍長隽的手寫卡片,字跡灑脫大氣,內容基本是憋了六年的情話大放送。要是送夠一年365天,霍制作人可以考慮出本情書集了。

徐耘安要退回去,霍小寶就會把卡片裏的字大聲朗誦出來,聲情并茂入戲三分,隔壁教室皆能耳聞。那些酸到掉牙的情話看着還好,但讀出來簡直是公開處刑。徐耘安臉皮薄,受不了這折騰,只能無奈收下。

這卡片上的字有些還不是小寶的學習範圍,不用說,肯定是接受過某金牌制作人的專業培訓。

最開始的那張卡片只簡單寫了一行字:

“徐耘安,你好,我叫霍長隽,長安的長,隽英的隽。我想成為你的愛人,一輩子吵吵鬧鬧,但就是死活不舍得分開的那種。”

徐耘安瞪着這張卡片和這盆石蓮,久久沒有反應過來,好像下一秒它們會撲過來将他剝皮拆骨。

高一時,他的繪畫水平在衆多藝術生中一騎絕塵,同為藝術班的霍長新很是崇拜他,開始每天纏在他左右。萌物霍長新為人開朗爽直傻白甜,徐耘安又是那種別人賠笑臉就會不自主掏心窩的人,一來二去就頂不住他熱情如火的攻勢,甚至肯陪他一起逃課去看演出。

學校的牆角有快三米的高度,畏高的徐耘安爬上去就慫了,僵着身子趴在牆角不敢跳下去。霍長新在牆的另一邊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朝不遠處喊了聲“哥”,徐耘安就是在這時候第一次見到霍長隽。

活脫脫就是一出狗血劇,恰逢其時地,霍長隽就出現在牆外,像是在一旁恰準了時間點出場。

他伸出不算健壯但肌肉線條好看的雙臂,露出虎牙,笑得如春花二月開:“來,不怕,我托着你。”笑容明亮柔軟,讓人止不住想入非非,他的懷抱說不定也是那樣的質感。

美色當前,徐耘安怎麽就信了他的邪。這樣一跳,他傷了腰,霍長隽左手打了快一個月的石膏。

徐耘安沒受過這樣的情意。他開始每天課間往高二(三)班跑,給霍長新的堂哥霍長隽打飯送水。徐耘安不知道怎麽去示好,平日除了畫畫,就只會搗弄花花草草。畫畫貌似不太實際,還有點藝術家的酸氣,還是送盆栽吧。

于是乎,徐耘安開始每天送不重樣的小盆栽,附贈一張手寫卡片,上面寫的不外“祝早日康複,笑口常開”這種老氣橫秋的祝福,堅持了快一個月。後來霍長隽實在放不下這麽多盆栽,主動喊停了。

徐耘安送的第一盆就是石蓮,而他從高牆縱身跳下後自我介紹道:“我叫徐耘安,耕耘的耘,安樂的安。”

當時霍長隽手疼得要緊,聽這名字卻笑了:“耕耘安樂,這名字……挺好聽的。”

才認識不到三分鐘,當事人也不懂當時怎麽就開始評價對方的名字。大概是疼得理智喪失說胡話,也大概是徐耘安趴在他胸前,頂着頭亂毛,皺起眉頭瞪着雙清澈透淨的眼睛,一臉無辜的樣子着實好笑,跟被他逗得炸毛反撲的布偶貓蓋飯沒兩樣,撲倒了他還扒拉在他身上不肯走。

名字是過世的母親留給徐耘安唯一如影随行的東西,這是頭一回有人誇他名字好聽。

懵懵懂懂之中,那時候徐耘安就已經被從天而降的霍長隽深深吸引,好像冥冥之中就是會對這個人有種特別的感覺,霍長隽卻還是看似多情卻無情。以前愛霍長隽的多情,後來方知多情的人大多薄情。

他居然還記得這些細節,是不是說明他也許早就……

心在胸膛裏狂跳不止,徐耘安進廁所洗了把臉,深呼吸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事到如今,霍長隽還是最能掌控徐耘安的心,可這種掌控卻是有害的。徐耘安抑制住要給霍長隽打電話的沖動,回頭把所有卡片和盆栽放進一個紙箱裏,眼不看為淨。

盆栽四舍五入就算是花了,也就是老板每天都會收到花。沒兩三天時間,全畫室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在向咱家老板瘋狂示好,不知情的人感嘆如今的女孩子追人勇猛肯下本錢,知情者如前臺的莎莎就坐不住了。

莎莎每天負責簽收這些盆栽,随便瞄一眼字跡就覺得很像男人手筆,而且很可能就是那天來接徐耘安的英俊男人。

她笑眯眯,故作神秘一臉八卦樣:“老板,送盆栽的那個人,就是前幾天來接小寶的那位吧。”

徐耘安在喝水,差點被嗆着了,不自在地幹咳幾聲。

莎莎了然于心:“老板放心,我堅決不會在背後嚼舌根的!不然你就扣我工資好了。”

從此,徐耘安每看到莎莎就感覺很不自在。

時間就這樣過去,霍懷鳴和劉慧蘭旅游歸來,接送霍小寶的任務重新回到劉慧蘭身上。劉慧蘭給徐耘安帶了幾袋手信,莎莎也跟着沾光,分到了一份。

劉慧蘭放下小寶,打發他跟琴行其他小朋友一邊玩去:“徐老師,聽阿隽說,你們倆以前同一個高中的,你還是小寶他哥的同班同學?”

徐耘安不确定霍長隽有沒有說別的不該說的,心虛地嗯了聲。

劉慧蘭仔細打量了他,像是突然記起什麽:“啊,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面熟。我見過你跟阿隽和阿新的合照,後來那張合照被阿隽拿走了,那時候他還病着,死活說要放錢包。我當時還說這孩子病糊塗了,照片那麽大怎麽塞得進去呢。”

“徐老師,那你應該知道阿隽在大學時候跟一個男生談過吧?那男生突然消失,阿隽找了他很久,那會兒他媽媽也走了,他病了一大場。我看着他大,就沒見過他那樣失魂落魄過……”

那時候林冬怡病得很重,霍長隽經常在床側照料,徐耘安以同學之名常來陪她曬太陽,聊天說話。

兩人表現得規規矩矩,真的就像是普通的同學關系,可時間一久了,紙包不住火。

林冬怡眯着一雙溫柔笑眼,聽他說了很多關于霍長隽在學校的事情,在他臨走前塞了個蘋果和一張字條,還避開霍長隽的視線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字條上寫着:“相愛不易,請好好待我的傻兒子,他脾氣怪又倔但本質不壞,不要輕易就放棄他,好嗎?”

林冬怡不知道怎麽就看穿了兩人的關系,怕徐耘安尴尬就沒有當面拆穿。他在性取向這事兒上從來沒得到家庭的寬容,這時常讓他覺得自己有罪,這份自罪感卻被林冬怡的體貼暫時治愈了。徐耘安沒告訴霍長隽,大抵是因為他受用了這份包容,卻未能兌現紙上所述的願望。

劉慧蘭觀察着徐耘安臉上的細微變化,眼神複雜,話鋒一轉,“你……該不是那個男生吧。”

徐耘安徹底傻了眼,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小屁孩,支支吾吾半天:“阿姨,我……”

劉慧蘭五官舒張,笑起來自有慈祥意味:“是也沒什麽,阿姨沒有怪你的意思。這本來是你們小孩的事兒,是我管太多了。你看着脾氣好又有耐心,不像是那種不辭而別不負責任的人,當年大概是阿隽糊塗了又或者是陰差陽錯。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就盼着孩子好好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慧蘭這番話說得微妙,徐耘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回以微笑。

徐耘安現在滿腦子只有一件事,林冬怡還是沒能撐下來。霍長隽最要緊的除了音樂就是母親,那時候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沒敢細想下去,他的心已經被霍長隽摘走,扔進一壇苦藥裏煮着釀着,苦澀入骨。

那天林冬怡被推進手術室裏進行癌細胞摘除手術,風險巨大,極有可能一去不歸。霍長隽就一直站在門外,醫院走廊的燈光描出他高高瘦瘦的背影,線條蕭索,莫名的很無助、孤獨。

徐耘安腦海中蹦出了這麽一幅畫面,仿佛眼前就是。

在自己離開之後,還有沒有人能抱抱他?

真想抱住他,給他自己身上所有的熱度。

完蛋了,心軟這老毛病又複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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