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同情心

那次不抱不相識之後,徐耘安挖空心思,想到每天給霍長隽送盆栽和小卡片,打飯送水以示感激。

徐耘安沒怎麽受過旁人恩惠,做起報恩這種事情來免不了笨拙不安,禮物還沒送出去就設想過千百遍被拒的窘迫。他懷着忐忑的心,每次偷偷摸摸把東西擱在靠窗邊的同學桌上就立馬溜號,走廊上十幾米之外一撞見霍長隽就趕忙掉頭,活像白日見鬼。

旁邊有同學問:“師弟做了啥虧心事?還是你欺負人家了?”

霍長隽望着徐耘安逃竄的背影直郁悶:“我也想知道。”明明為了救他左手臂骨折,他那天還巴巴地感謝不停,怎麽這些天一邊送飯送水送盆栽,一邊見面卻連招呼也不打就逃?

樂隊訓練時,霍長隽手受傷在旁邊歇着,同班兼同樂隊的邱陌調侃:“可能怕你把花給退回去呗,我看該不是追你吧。他看着就像那啥啥的,阿隽,你魅力無極限啊。”

霍長隽不解:“哪啥啥?”

邱陌詭異一笑:“就喜歡男人呗,之前咱們在校元旦晚會上演出,不就有個小男生到後臺給你告白嗎?”

“如果真的對你有意思,你會接受嗎?”方霓狀似不經意地問,眼神卻緊盯着他。

霍長隽想到了初見時徐耘安眨巴着眼看他半天不說一句話的樣子,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們想什麽呢?我幫過他,他想表達一下謝意而已,可能就是……人有點內向腼腆吧。”

“也有可能,不過……”邱陌話還沒完,“那師弟看着白白淨淨,高高瘦瘦,小模樣清秀得很,聽他班裏人說,平時話都不多一句的,很文靜乖巧的一個人。阿隽你之前談的幾個女孩不都這類型的嗎?你不也沒試過男孩,要真的喜歡你,可以試試看哦。”

“他媽的夠了沒,你一句我一句的,今天還練不練!”霍長隽還沒反應,主唱的方霓就先發火打斷。

邱陌沒敢惹這脾氣跟鞭炮沒差的姑奶奶,馬上識相噤聲。

雖然邱陌那純屬胡說八道,但霍長隽沒來由地順着阿默的話想開去。他并不排斥男人,徐耘安的模樣也确實是他喜歡的那一類,白白糯糯的又幹淨,發展成那種關系似乎沒什麽不可的。反正他過往的幾段無疾而終的戀情基本是用腎和腦來談的,對眼了就随便處處看,開始、發展和結局都一如他所料,也沒想天長地久細水長流的,只是恰好需要了而身邊就有這麽個人罷了,可閱人的直覺告訴他徐耘安這類人又估計得走心。

這類人霍長隽最不想惹,惹下了就是一筆還不清的感情債,他欠林冬怡的就夠多了,不想欠外人的。

于是,等徐耘安再一次送完就打算溜之大吉時,霍長隽果斷揪住他的後衣領,那時候徐耘安還沒長到一米八,跟霍長隽有半個頭的身高差,提溜起來就像抓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拒絕的話剛到唇邊,可見着真人了又怎麽都擠不出來,最後說出口的是:“你送的多肉都挺好看,謝謝了。”

徐耘安懸挂的一顆心就這麽被霍長隽穩穩接住了,他微微揚起嘴角“嗯”了一聲,抿了抿嘴露出小酒窩,低聲說了句“你喜歡就好”後就逃走。那姿态跟乍到家中害羞卻藏不住各種小動作的蓋飯有幾分神似。

霍長隽禁不住笑了。

再看看卡片上寫的,清一色祝他身體安康之類的體己話。徐耘安不過是正正經經地表個謝意,只是表達得很笨拙才讓旁人覺得行事可疑,也難為他掏空心思想出這種追求撩騷才用的方式。

要真拒絕了他,估計會當場哭鼻子吧,又或者像蓋飯那樣自己窩在一邊生悶氣。這驀然跳進腦海裏的想法很有畫面感,霍長隽為自己的腦洞所折服,他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霍長隽猜他可能也就送個一周就算了,沒想徐耘安還天天送,要真拿出這股勁兒去天天向神靈供奉,估計天地都會為之一動。結果不出一個月,霍長隽的課室座位和宿舍小陽臺就擺滿了各種小盆栽。

他看着直發愁,最終不得不開口拒絕徐耘安。

不出意料,徐耘安慌亂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擺什麽表情,該說什麽話才好。

他想得亂七八糟,比如我是不是被讨厭了,比如我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了。

“嗯?怎麽不說話了?”

霍長隽低頭湊近,試圖找到徐耘安的眼睛與之對視:“怎麽了?徐耘安,想要什麽就說出來。”

徐耘安受到了莫大鼓舞,他擡頭對上霍長隽那雙明亮的黑瞳,問出心底的憂慮:“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送這些?”

我是不是讓他不舒服了。徐耘安心裏是這樣想的。

霍長隽勾唇一笑,那雙眼睛更亮了,那時候他近視還不算嚴重,除了上課基本不怎麽戴眼鏡。

“不啊,我挺喜歡的,挺喜歡的。就是我這裏要放不下了,再這樣送下去,你怕是要把自家整個花園搬到我這兒了吧。”

徐耘安怔住,半晌才輕輕點頭應答。

就憑霍長隽這認真看着他眼睛笑意盈盈的模樣,把自己家的花園搬到他家,有何不可呢?

霍長隽的确挺喜歡的,這些多肉飽滿小巧,跟蓋飯的小爪子的肉球有幾分相似,沒來由的親切。可他大約跟種花花草草沒什麽緣分,小的時候能把耐旱的仙人球給種死,徐耘安送了他二十九盆小盆栽,他住宿的一個多月內就枯倒了一大片,簡直慘不忍睹。

這天體育課上,老師宣布自由活動,他打算去學校裏的植物園找趙叔取取經,趙叔沒見着,卻意外發現了徐耘安的身影。

徐耘安本來在專心澆水,旁若無人地哼着跑調的小曲兒,被這一聲元氣滿滿的“徐耘安”給瞬間吓到,差點兒就把水灑到打招呼的霍長隽身上。趕忙道歉後就不吭聲了,場面瞬間再度冷了下來。

霍長隽穿着松垮垮的深藍色籃球背心,全滲透着騰騰的熱氣。還是他最先打破沉默:“在幹嘛呢?”

徐耘安沒敢多看,指了指地上一小盆葉子:“在澆水,等下還要種這些。”

他喜歡花花草草,剛進學校不時就往這邊跑,後來申請當志願者,幫趙叔打理植物園。

霍長隽疑惑:“這葉子也能種?”

“嗯嗯,這種栽培方法叫葉插,”徐耘安在這方面頗有經驗,話匣子被敲開了,“葉插是一些多肉植物的繁殖方式,有些植物是能在葉子上長出不定芽或者不定根的。”

“你看起來挺有經驗的?該不會送我的都是你親手種的?”霍長隽也就随口一提,沒想徐耘安輕輕點頭承認了。

輪到霍長隽不好意思了,別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自己三兩下子就給搞沒了。他擺出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神色正經道:“我也不太會打理,怕糟蹋了你的心意,你要不要教一下我?”

徐耘安怔住,旋即淡淡地笑了,開始給他普及植物園內的各種多肉。他們倆蹲在花壇前湊得很近,膝蓋快要相碰,連彼此臉上的細小絨毛也看得清,霍長隽甚至能聞到徐耘安身上類似雨後泥土的氣味。

第一次覺得這種味道很舒服,有種夏天雨季要來了的感覺,霍長隽嘴角無意識上翹。

徐耘安心頭無數小人直打鼓,可他必須鎮定,不能讓霍長隽察覺到什麽異樣,這樣才能挨得近點久點。

他擺出一副專家的模樣,給熱心聽衆霍長隽講起養不同種類的多肉要注意什麽,比如最好不能強光照射,要等幹透了擦能澆水,澆水之後曬太陽就很容易黑腐爛根,又比如有些多肉經常長介殼蟲,得拿放大鏡照着,用牙簽挑出來。

“那是什麽?我記得你送我的裏面有一株跟這個長得很像。”霍長隽指向幾小簇綠色多肉。

“初戀……”徐耘安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來,錯覺有什麽會不小心透露了,“等到了秋天,葉子就會慢慢變紅變紫,有點難養。我以前養過好些,最開始都沒能養到變色就死了。”

霍長隽笑了:“那跟這個名字倒是挺配的。”

徐耘安跟他對望,脫口而出:“為什麽?”

霍長隽第一次這樣凝視徐耘安澄澈的雙眸,是一覽無遺的淺棕色,不大能藏得住躍然而出的喜怒哀樂,不像他自己的深黑色眼眸瞧不見底。可能意識到這樣盯着別人看很唐突,霍長隽移開了視線:“初戀一般沒什麽好結果的,不是麽?”

徐耘安沒有過初戀,不好說什麽。他小跑到不遠處捧回一盆多肉,舉到霍長隽跟前。

“送我的?”

見徐耘安點頭,霍長隽又說:“可這不是學校植物園的嗎?”

“趙叔說這裏缺點種類,學校又一直不肯撥經費下來,我就從家裏帶了些過來。這盆先給你,我明天再補上新的。”

霍長隽接過,打量一番:“這叫什麽名字?為什麽突然要送這個給我?”

徐耘安扶住植物,用腰包裏掏出鑷子輕輕扒掉幹癟的葉子,聲音跟他的動作一樣輕柔,他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多肉種類,名字叫不死鳥,突然想起沒給你送一盆這個。不死鳥好養活夠堅強,而且每個階段的形态都會給人驚喜。”

“你記得了,要先扶穩植物才能去扒掉枯葉,死葉太多層層疊疊的,很容易會長介殼蟲,尤其是夏天雨季潮濕悶熱或者膠水太多的時候。”

“只要你悉心照料,用對了方法,付出時間和感情,植物都不會辜負你的期待,改變色的,該發芽開花的,該結果的總會來的。”

“嗯?”徐耘安見沒聲響,擡眼卻與霍長隽的視線交彙,對方不是在看他扒枯葉,而是在看他。

他緊張起來:“我是不是一下子說太多了?”

“沒呢,平時見你話挺少的,沒想到還有這麽健談的一面,看來只是我找的話題你都不感興趣而已,看來以後要跟你聊天,我還得多努力努力。”

見徐耘安的臉倏地通紅,不知道是被這午後日光曬得還是窘迫尴尬,霍長隽笑道:“開個玩笑而已。只是聽你這麽一說,這花草比人還好,好歹不會背叛付出。”

“人會嗎?”

霍長隽舉起那盆不死鳥瞧了幾眼:“得看用在什麽人身上了。”不禁腹诽道,用在霍懷進這種人身上,二十幾年的感情也不過枉然。

不遠處籃球場上有人高呼他的名字,霍長隽抱着不死鳥道別,臨走時不忘誇他:“徐老師,今天謝了。你可真有耐心啊,要是将來有哪位要真得到你垂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了。”

初夏的陽光薄薄地敷了一層,霍長隽還有點嬰兒肥的臉上出現了比頭頂的陽光還疏朗的笑意,咧嘴露虎牙一派天真,真像眼前這萬裏無雲藍天高的好天氣。

徐耘安從小就習慣對花草自言自語,悶聲埋頭畫畫,長大了也鮮有跟別人深談的機會和願望。旁人對他由諸多誤讀如無趣木讷或冷淡高傲,他都不怎麽為自己辯解,這來去匆匆,連有血緣的家人都隔膜重重說不上話,哪個陌生人又願意停下來聽他怎麽講。而眼前這人卻願意在明媚時光裏花上這麽點時間,聽他絮絮叨叨分享自己的愛好。

和煦日光暖入心頭,徐耘安對霍長隽匆匆離去的背影舒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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