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甜甜的
散學禮結束,寒假開始。
霍長隽先到繪畫訓練室等霍長新,幫他把畫具搬回家裏,結果進門時一不留神差點兒被壘在檻上的幾袋東西給絆倒。随意瞄了眼,好像是一堆用過的畫布。
大多數學生興沖沖回家了,霍長新不見蹤影,訓練室裏就剩徐耘安一人。
徐耘安心裏兜着煩惱思緒,自然沒注意到輕聲輕步踱進來的霍長隽,徑自将畫布從畫板上取下來,疊起來塞進一個塑料袋裏。
“畫得好好的,這是要扔掉嗎?”
徐耘安吃驚地回頭看了眼,扯起嘴角喊了聲“師哥”,知道霍長隽是來找霍長新的,他說:“長新幫鄧老師搬東西去了,讓你等等他。”
“這些是你的畫的?該不是要扔掉吧?”霍長隽看他回頭繼續收拾,又問了遍。
徐耘安斂起眉梢的笑意,點點頭:“畫得不好,該扔。”
霍長隽随便攤開一張畫布來看,作為一門外漢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好的:“哪有畫家會把自己辛辛苦苦畫成的作品扔掉,我寫的歌再爛也不會直接毀了。你沒聽到,這些被你遺棄的畫在哭。”
徐耘安看了看被他扔在一旁的畫布,又看向眯眼笑着的霍長隽,一言不發。
他自然知道畫家最不該毀掉自己的畫作,可是現在他體內有股氣,全無畫畫的耐心,越看自己的作品就越覺得一塌糊塗,越看那股氣就越是憋得難受。
期末考結束後,成績尚未公布,徐耘安趁學校放假難得回家一趟。徐初從日本開完畫展回來,檢查他最近的作品,直截了當指出他最近水平毫無提升,不如師姐趙書瑛畫得出色,也比不上學畫畫沒幾年的妹妹來得悟性高進步快。娟姨和師姐在一旁為他說好話,徐耘安則沉默不語。
他再習慣徐初的批評,可終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免不了傷感,前些天徐初對他逃學的事兒不聞不問已經夠讓他委屈了。回想學畫這麽多年,徐初對他就沒有滿意的時候,小時候畫得再好也沒怎麽稱贊。似乎,徐耘安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就不該得到體諒。
小的時候徐耘安在學畫畫這方面比誰都認真刻苦,連被盛贊天賦比他高的師姐趙書瑛也給比下去。趙書瑛經常打趣他“非人哉”,只有徐耘安懂,這是可能讓徐初開心的事情,他想讓徐初開心。但他的努力顯然沒有換來更進一步的親近,徐初還是那樣冷漠疏離,這些努力只能讓他成為了一個優秀卻寡言的孩子。
從小到大他是很多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徐初會說他是最省心的孩子,轉頭用他舉例,大動幹戈責怪愛玩的妹妹不成器,又或者是師姐趙書瑛不夠刻苦。
本來事情到此就該結束了,可誰知吃過晚飯後,徐初談起高中畢業後的規劃:“想過報考哪家學校嗎?可以先在國內學幾年感受一下再到國外進修。确定了是油畫方向了吧?你有必要開始想一下你的風格和你最想表達的東西,這些對于一個畫家來說很重要。我可以幫你聯系一些畫壇上的老前輩,他們看過你以前畫的,估計很樂意跟你交流……”
徐初很少會跟徐耘安主動聊天,聊的也基本是畫畫那方面的。徐耘安就這樣聽着,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覺得自己的父親陌生疏離,以及自己可能只是他藝術生命的延續品而已。他長期以來的困惑在這一瞬間積聚到一個噴發臨界點,這究竟是他想要的,還是徐初想要的。
畫畫不能換回徐初的愛與親近,只會讓他變成現在的自己,于是慢慢地,畫畫就從讨好徐初的事情變成了徐耘安自己的事情。既然是他的事情,為什麽他還是做不了主?為什麽他的人生卻要模仿徐初的軌跡來前進,連路線和目标也不能自己做主?
徐耘安說出自己的疑惑:“爸,為什麽一定要做職業畫家?”
徐初沒想他會問這種問題,蹙眉反問:“你是什麽意思?你不當職業畫家還能當什麽?”
“也許,當老師或者搞設計,有很多不同的選擇,為什麽要拘泥于當職業畫家?”徐耘安不徐不快地說着,他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做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把自己困在一個既定的框架裏,而這框架又并非自己發自內心渴望建造而成的。
徐初似乎并不在乎徐耘安的意願,他冷着臉擱下了這麽句話:“成為我的兒子注定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你自己想。這種想法趁早給我抛棄,不然你就只是浪費才華浪費生命。”
想到這裏,徐耘安苦笑了下,眼簾也很誠實地低垂着:“畫得那麽差,反正也沒人看,扔了也不可惜。”
霍長隽盯着他好一會兒,才開口:“誰說沒人看,我看就挺好的。”
徐耘安不解地徐耘安望向他,清亮的雙眸驚喜地眨了眨。
霍長隽憋住了嘴角的笑,心想:“這泫然欲泣的小表情,瞎了眼的都看得出徐耘安心裏有事兒,果然是個喜怒形于色的單純家夥。”
他沒有窺探別人內心的興趣,更不想在別人面前随便表達自己的內心,可眼下就是沒辦法置之不理。前些日子,霍長隽組了不到一年的樂隊險些就簽下某家娛樂公司,可對方要求必須改變音樂風格和重新組隊,适應現在聽衆的口味,還想把他打造為流量偶像,但霍長隽堅持做的是音樂不是明星,雙方最終不歡而散。
現在的徐耘安,怎麽看都像那時候的自己。他們沒什麽不同,一個佯裝自省其實全盤推翻自己,一個假裝不在意地堅持自我其實暗地裏也會自我懷疑。
霍長隽有感而發道:“雖說人活世上就注定沒法完全逃離別人的注視,可最重要的難道不是自己嗎?徐耘安,你真覺得自己畫得很差嗎?還是別人這樣說,你就覺得是這樣的?”
徐耘安怔住,仿佛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容留他靜靜地消化:你很好,你可以做你自己,不必看重父親的期待。道理簡單得人人都懂,可徐耘安似乎一直在等別人很真誠地告訴自己,這似乎能讓他獲得某種內在的豁免,豁免那個曾經渴望父親肯定的自己,重新面對內心最真實的需要。
霍長隽都不想說他這呆呆的樣子多傻,讓他錯覺自己剛剛說的可能是阿拉伯語。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瞬間有種看着傻孩子的老父親心态,自己在社交場上從未失手,卻在徐耘安這兒沒多久就碰了幾次牆頭。
他從兜裏摸出一根橙味的珍寶珠,掀開包裝紙,遞到徐耘安唇邊“啊”了一聲。徐耘安照做,靜靜吮吸起來,甜蜜蜜的味道在口腔裏蔓延開來。
霍長隽問:“酸的還是甜的?”
“甜的。”
“不對,是鹹的,很鹹。”
徐耘安百思不得其解,又吮吸了幾下,很肯定地說:“不啊,明明是甜的,還帶點酸味。”
兩人僵持了幾秒鐘,霍長隽笑道:“道理就是這樣,你做得好不好就跟這玩意甜的還是鹹的一樣,別人怎麽說無所謂,你自己才是最明白的那個人,不是麽?你怎麽整天為這種破問題糾結?明明你一直做得很好,以後不管選擇什麽方向,或許都能闖出很一樣的成就。”這話也像在說給他自己聽的。
在認識到自己在藝術創造上的短板和個人內心訴求後,他确實不想再順從徐初的意願,去過規定好而毫無趣味的人生。可未來要怎麽走,以及自己能不能做得好,這還是未知數。
可眼前這人,估計連基本的簡筆畫都描不好,怎麽就這麽肯定他的畫就是好的?又怎麽這麽确信他不管選擇什麽都可以做得好呢?
這種被莫名篤信的感覺,陌生卻又美好。
徐耘安不自覺就掉進了一個不知名的蜜糖罐子裏,一顆心快甜成橙味珍寶珠,。
告別之時,徐耘安鼓起勇氣喊住霍長隽,霍長隽停下即将蹬起的自行車,回頭專注地看他,露出小酒窩淺笑得很乖巧。
他說:“下學期見。還有……提前的新年快樂。”
坐在單車後座的霍長新瞧着兩人言笑晏晏眉來眼去,突然想高歌:“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內。”
霍長隽哈哈一笑,胳膊肘撐在車把上,單手撐着下巴看他,神态認真:“嗯,回見,同樂啊,耘安。”
霍長新實在看不過眼,假裝不悅地嚷嚷着:“耘安,這不夠意思啊,咱倆還是同班同學師徒關系,你怎麽就不跟我講再見和新年快樂?”
喜悅聚滿心頭,徐耘安臉上的酒窩深了,轉向霍長新說:“你也是,長新,新年快樂。”
“哈哈哈哈,算你夠意思。”盡管很順便,霍長新受用了他這句祝福。兩人騎自行車揚長而去。
徐耘安停在原地盯緊那個離開的背影直至消失,心想,哪天能坐一下霍長隽的單車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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