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糾結

黑暗中我兩手撐床慢慢坐起來,一片寂靜,只有床頭的鬧鐘“噠噠噠”有條不紊地走着,我甚至能聽到一顆心髒在胸膛中躍動的聲音,急促又瘋狂。

邊岩歪着頭倚在沙發上看我的表情和動作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茫然地蜷起雙腿,雙手抱膝,臉埋進被子裏,頭腦中的想法清晰又可怕:我是真的喜歡邊岩。

我呆坐了片刻,眼睛逐漸适應黑暗,所有東西的輪廓開始慢慢顯現。跳下床,我嘩啦一聲把厚重的窗簾拉開,清冷黯淡的月光倏然降臨,銀輝滿地。

我屈腿坐在窗臺,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清醒地見到淩晨三點的夏夜。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邊岩的呢?中考後我天天和他膩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我每天跑去找他借書的時候?

或許更早吧,只是我一直反應遲鈍而已。

我看向窗外,有些惶惑地想: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怎麽面對邊岩呢?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把額頭貼到窗戶上,眼神和大腦都一片茫然。

飽含心事的夜晚總是這樣漫長。

由于失眠了一晚,第二天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翻身起床的時候,只感覺天旋地轉。

我媽和我一樣在放暑假,罕見地沒怪我賴床。

飯桌上她和我說方嘯他們上午來找過我,見我還在睡覺就先玩去了。

“哦,”我點點頭,“我不太舒服,不是很想出去玩。”

我媽一臉驚訝:“你還有不想出去玩的時候?”

其實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邊岩,我現在這副樣子出去,誰都能看出我的不正常來。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件事。

我告訴我爸媽我有些想爺爺奶奶了,他們都誇我長大變懂事了,下午就把我送到了鄉下。

我帶了幾本書和一塊畫板,每天在奶奶家無所事事。

書看不進去,沒翻幾頁就對着空氣開始發愣。

畫畫也畫不下去,畫靜物越畫越煩躁,畫人物卻怎麽畫都像邊岩。

更令我心煩意亂的是,待了不幾天,我開始想邊岩了。

我頻頻夢見他,頻頻驚醒。好幾次我都在黑夜裏睜着眼睛想,明天我要回家,我必須得見到邊岩,可一到白天我就又慫了,吹着清爽的過堂風撐着下巴想,見到邊岩我和他說什麽?會不會很尴尬?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天天一起玩麽?

我就這樣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了幾天,終于在某一天清晨睜開雙眼時做了決定:我要回去,我要見邊岩,立刻、馬上、刻不容緩。

吃過早飯,我和爺爺奶奶道了別,自己背着書包和畫板坐上了通往城裏的客車。

我媽開門的時候吃了一驚:“怎麽自己跑回來了?沒打電話讓你爸下午去接你。”

我把書包和畫板卸下,撒了個冠冕堂皇的謊:“我想你和我爸了。”

這謊撒得不太走心,但卻頗得我媽歡心,她給我倒了杯水,有些欣慰地摸着我的頭說她也想我了,絲毫沒懷疑為什麽我這幾天突然變得感情這樣充沛。

我心裏有些愧疚,邊喝水邊下決心以後要聽她的話,再不和她頂嘴。

我歇了片刻,跑到樓上去找邊岩,走到他家門前卻突然有些發怵,這扇敲了不知幾百次的門此刻對我來說像一道艱難的關卡,不知道門開了之後會是怎樣一番場景。

我再三鼓足勇氣,這才下決心擡手敲了敲門,可等了一會兒,門後卻并無反應。

邊岩不在家?我不死心地又敲了幾下,仍舊沒動靜。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邊岩一定去找方嘯和劉楊他們玩了。

剛剛敲的那幾下門仿佛耗盡了我所有的勇氣,我頓時蔫了,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家裏。

在我備受煎熬的這幾天裏,他們三個應該玩得和之前一樣開心吧。

我突然想到如果邊岩知道了我喜歡他這件事,他會怎樣做。

大概會和我老死不相往來吧,我有些悲哀地想,他會告訴方嘯和劉楊,然後他們三個仍和之前一樣毫無芥蒂,而我卻從此孑然一人。

我躺在床上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我要把它爛在肚子裏永遠也不告訴別人,為了友情,為了……邊岩。

這是一場我和我自己的戰役,我必須做到若無其事。

吃過晚飯,我又屈腿坐到窗臺,暮色四合,月挂枝頭,聲聲蟬鳴更為這夏夜添了幾分燥熱。

窗外不知誰的轎車駛過,肆無忌憚地鳴了聲長長的笛。我朝下看去,卻看到一個蜷蹲着的身影。

是喬易夏,他正在蹲在樓下,面前趴着一只黃色的小貓,似乎正在給貓喂食。

這一人一貓的場景不知怎麽看起來有些孤獨,和我此刻的心情不謀而合。

我默默看了一會兒,從窗臺跳到地上,開門走下了樓。

我需要有人和我說說話,說什麽都好。

我貼着牆根朝喬易夏走去,走進了才發現他沒有在給那小貓喂食,而是用手在小貓頭頂一下下撫着,一人一貓相顧無言。

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又默默回過頭去。

我走到他旁邊和他一樣蹲下來:“這是你的貓嗎?”

他好像沒想到我是來找他的,明顯怔了一下,随即搖了搖頭:“不是,是只流浪貓。”

我湊近看看,這才發現這只黃色的小貓髒兮兮的。那小貓擡頭看我,眼神瑟縮了一下。

我沒話找話:“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他沒看我,低聲答道。

“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面?你媽呢?”

“在家。”他似乎不太想和我說太多,三兩個字就打發了我。

“哦。”我沒太介意。

半晌,他又補充道:“我來喂貓。”

不知怎麽,我感覺他身上似乎有沉沉的憂傷,但他不說,我也沒想過要問。

喬易夏長得很好看,這種有些出塵的好看與他身上清冷的氣質相得益彰,倒讓他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我心頭一震:是啊,喬易夏也很好看,我會不會也對他有什麽感覺?

我鬼使神差地也把手伸過去摸那只小貓的頭,剛要觸到喬易夏的手指,他手一抖,飛快地縮了回去,好像受到了驚吓一般。

我猛然回過神,下意識擡頭看他,他也睜大了眼睛看着我,眼神裏透出些警惕,我開始有些茫然,随即轉為不解,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不自然地朝我笑了一下,然後又垂下目光,沒開口解釋。

我蹲得有些腿麻,起身跺了兩下腳,又轉了轉脖子,剛轉一下,就看到樓上邊岩探出的頭。

我動作停住,擡頭看向他,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縮回脖子,窗戶也随之關上。

邊岩?他剛剛一直在看我嗎?他為什麽不叫我?

……難道他發現什麽了?

各種念頭一瞬間沖到我腦海,我原地呆了幾秒鐘,和喬易夏打了個招呼,默默走上樓去了。

走到家門口,我徘徊兩步,到底也沒繼續往上走。

這家夥,明明看到我了也沒出聲叫我,被我發現居然一下子縮回去了,他在想什麽?

我回到自己房間,心裏默默計劃着,或許我該多和女孩接觸接觸,說不定就能改回來,然後就能繼續和邊岩做好兄弟了,說不定呢?

不過,我心裏這樣計劃,其實并不是那麽容易付諸行動。我們四個平時混在一起,和女孩接觸很少,想要馬上找到幾個女孩做朋友,确實有些難度。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吃過晚飯,順着街邊溜達着,想着如果能遇到同班女生,我就上去打個招呼,随便聊兩句,一回生二回熟,來來去去說不定就熟了不是?

可我一直溜達到學校附近,也沒碰到認識的女生,倒是看見了幾個坐在石階上的同校男生。

那幾個男生和方嘯一樣,都是體育生,我雖然和他們不太熟,平時也跟着方嘯和他們在一起打過幾次籃球。

遠遠的,他們也看到了我,揚手和我打了個招呼:“盧沛!”

我走近兩步,看清了這幾個人都是誰,随口問了句:“怎麽聚在這坐着?”

剛剛和我打過招呼的闫磊朝我眨了下眼鏡:“吹風,看美女啊。”

我左右看看:“這兒能見着?”

“一會兒附近職高要放學了,”他朝我招招手,“過來坐會兒?”

要在平時,我對這種無聊的放風其實不太感興趣,更何況除了闫磊,其他人我并太熟,但我這時正有心事,便走過去和他們一樣坐在了石階上。

“盧沛,去哪個高中?”闫磊問我。

“八中,你們呢?”

“那咱倆以後是同學,我也八中,”他胳膊伸出來朝旁邊指了指:“他倆十六中,他們仨十九中。”

“哦,”我朝他們幾個點了頭,“都挺好的。”

“你們四個都去八中吧?劉楊,還有那個長得特別白的,邊岩是吧?”

“嗯,對。”

他長嘆一聲:“哎,可真好啊。”

我笑笑,夕陽把天邊燒得通紅,層層疊疊的薄雲似被油墨浸染,透着光。

不遠處傳來下課鈴聲,闫磊拍拍我肩膀,一臉壞笑道:“要來了啊。”

我朝一邊看去,三五成群的職高女生朝這邊走來,她們不需要穿校服,衣着妝容明豔靓麗,身材的曲線顯露出來,已有了些女性特有的風韻,看起來的确賞心悅目。

旁邊有人吹起口哨,那些女生并不驚慌,含笑朝這邊看過來。

倒是我不适應這樣的場景,有些尴尬地移開目光。

有兩個女生大概同他們相熟,走過來打招呼:“又坐這看美女呢?”

闫磊的聲音聽起來吊兒郎當:“就等着看你倆呢姐姐。”

“哎喲嘴這麽甜,”其中一個女生調笑一句,轉臉看到了我,“還有新來的呢?”

我心裏有些別扭,故作鎮定地點頭打了個招呼。

另一個女生也朝我看過來,笑着對同伴說:“還是個小帥哥呢。”

她倆坐下來和我們寒暄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我終于慢慢适應,也學會和她們調侃幾句,卻總覺得帶着些要完成任務的刻意。

大約一個小時後,熙熙攘攘的街道又回歸安靜,暮色降臨,路燈倏然點亮,我們幾個的影子被拖得很長。

和他們幾個散了之後已經八點多了,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着剛剛和那兩個女生談笑的過程。其實我并不很喜歡這個過程,有些累。

我又想起和邊岩相處的時光,似乎一點一滴都是惬意而輕松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出于自然流露。

或許我只是沉溺于習慣而已,大概我應該試着邁出去,适應和女孩相處的方式,而不是總拿她們和邊岩相比。

畢竟在我心裏,沒人能比得過邊岩。

接下來連着幾天,我都吃完晚飯就往學校附近走,和闫磊他們坐在一起,認識了一些職高女生。偶爾我也學着他們,向那些有些姿色的女孩吹口哨,但其實這個動作并非發自內心深處,而僅僅是我的大腦告訴我要嘗試這樣做。

有天晚上我回家以後,我媽突然問我出去幹嘛了。

“沿着路邊随便走走,吹吹風。”我有些緊張,以為哪個鄰居看到我并向她告了狀。

“沒和邊岩他們一起?”

我撒謊道:“今晚沒,有時候一起,怎麽了媽?”

“我剛剛下樓倒垃圾遇見邊岩,他問我你在家幹嘛。”我媽最近迷上了十字繡,邊低頭一刻不停地繡着便和我說,“沛沛,別和那些小混混經常混在一起,邊岩是好孩子,你和他在一塊玩,媽媽放心。”

“媽,我沒和小混混混在一起。”我應着她,心裏想,要是您知道您兒子對邊岩産生了非分之想,不知道還放不放心我和他在一起玩。

說來也奇怪,我沒找邊岩的這段時間,他竟也沒來找我,我倆之前每晚都混在一起,現在卻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似的互不打攪。

我其實很想去找他,可一想到開門後可能發生的那種相顧無言的尴尬場面,就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我不知道該怎麽邁出這一步,更不知道邁出之後,我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自在惬意地和他相處。

我只怕情況會比這種互不打攪更加糟糕。

好在這種煎熬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太久。

那天吃完晚飯,我照例和闫磊他們坐在石階上。有兩個最近才和我們熟悉起來的女生坐在一旁,其中一人似乎對我頗感興趣,說到某個話題時總要問我一句:“你呢盧沛?”

她樂意和我多說,我自然也不去回避,何況這女生性格大大咧咧,開起玩笑肆無忌憚,性格倒是很好相處。

我正和她說笑,遠遠地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怔住,話說到一半忘了進行下去。

“怎麽了?接着說呀。”她催我道。

“啊?”我直直看着逐漸走近的邊岩,全然忘了剛剛在說什麽。

邊岩微低着頭,手上拎着超市的袋子,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成群結夥的我們。

他穿了白色T恤,淺灰色的格子短褲,看起來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少年,帶着清新的水汽,幹淨而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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