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藝考結束

去往餐廳的那段路上,我亦步亦趨地跟在邊岩後面走着,絞盡腦汁地琢磨着說點什麽才能讓他開心起來。可是關心則亂,我平時那點小聰明到了關鍵時刻畏頭縮尾,一時間什麽機靈話也想不出來。

就在我急得額頭上快要冒汗的時候,邊岩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子定定地看我。

我一直在後面盯着他的背影,見他停住,也不自覺停下來,不知所措地看他,像個犯了錯等候發落的孩子。

他盯着我看了幾秒,終于出聲:“你怎麽不說話?”

我撓頭:“說、說什麽啊……”

“就因為幾幅畫,連和我說什麽都不知道了?”他開始倒退着往前走,仍舊看着我,語氣像是在控訴我,“哥們重要還是那幾張畫重要啊?”

“不是,不是那麽回事兒……”我急道,“我我……”支吾幾聲,還是什麽都說不出來,簡直是關鍵時刻掉鏈子。

“好啊你盧沛,原來大半年不見,你都要把我們幾個忘了,我回去要和猴子劉楊他們告狀。”

“怎麽可能呢,”我慌忙跟上去,走到他旁邊,一急之下脫口而出,“別冤枉人啊,我都要想死你們了,真的。”

這話說得急,不過倒也沒說謊,我是真的想他,但卻只能把這種矯情兮兮的想念埋在這句看似不走心的話裏。

他斜我一眼,轉過身子繼續朝前走,不說話了。

我大着膽子把手搭到他另一側肩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賠笑道:“哎,牙牙,我這不是尴尬麽,等我做好心理建設,我主動展示給你看,行不?”

他仍不說話,沉默着往前走,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嘆口氣,斜斜瞥我一眼,一臉正直地說:“算了,我不想看了,別玷污我純潔幼小的心靈。”

“……”剛剛是誰說自己不是少兒來着?

見他不生氣了,我一顆高懸在電線杆子上的心髒終于撲通落下來,僵直的大腦也瞬間能活泛地拐彎了,三言兩語,又恢複了正常狀态。

成功把他逗笑之後,我一邊對自己剛剛的表現恨鐵不成鋼,一邊暗自慶幸邊岩不是那種會把我晾在一邊讓我自己反省的性格。沒有臺階的時候,他就自己搭個臺階下來。可能邊牙牙永遠也學不會沉住氣和我來一場徹底的冷戰吧,雖然那樣我肯定就巴巴地雙手把那幾張畫呈到他眼前了,畢竟我那麽怕他不理我。

可他沒這麽做,而我也偏偏喜歡他的這種沉不住氣。

我倆到了餐廳,邊岩媽媽已經坐在桌邊等我們了。我從小在邊阿姨眼皮底下長大,這會兒見到她就跟見到親人一樣 。

邊阿姨給我帶了幾件衣服和不少吃的,有些是我媽托她給我帶的,有些是她自己給我買的。

吃飯的時候,她一邊給我碗裏夾菜,一邊給我倆講小時候的事情:“沛沛小時候不愛吃飯,把你媽給愁壞了,變着花樣做飯都不行,但一到我們家就胃口大開,能吃滿滿一碗飯。你媽過來跟我學了好幾次做飯,回去一步不差地照着做,還是不行。後來發現不是飯的問題,是看着岩岩在旁邊吃得香,自己也有食欲了。”

“多大的時候呀?”邊岩在一旁興致勃勃地問。

“兩三歲吧。”邊阿姨笑着看我,“沛沛記不記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搖搖頭,說:“不過我媽也給我講過。”

“是吧?後來你媽就總把岩岩抱下樓和你一起吃飯,效果比什麽都好。”

我揉揉鼻梁,看了眼旁邊正在吃飯的邊岩。邊岩吃什麽都讓人覺得很香,就算在旁邊幹坐着看他吃飯也有種滿足感,偏偏他還很瘦,不知道那麽多飯都吃到哪去了。

他可能覺察到我的目光,擡起頭皺着鼻子和我做了個鬼臉,我被他逗得一樂。

一頓飯下來,我倆童年的糗事都被邊阿姨抖了個幹淨,記憶裏那些巴不得遺忘的黑歷史又刷新了一遍,我倆你嘲笑我一句,我嫌棄你一句,最後都笑趴在桌子上。

坐在出租車上,邊阿姨又問我:“沛沛也考A大呀?”

“我這麽想來着……”我抓抓頭發,“但是挺難的。”

“你倆如果都考上了多好啊,那可真叫從小一起長大了,”邊阿姨坐在前面的副駕駛感嘆,“得好好珍惜上學的時光啊,等以後各自成家立業了,在一起的時間可就沒這麽多了。”

夜晚的涼風透過車窗搖下的縫隙吹進來,我轉過頭,看着車窗外漸次閃過的樹影和路燈,心裏好像有個檸檬被誰伸手擠了一把,一瞬間有些傷感。

我不想離邊岩很遠,就算他始終都沒喜歡上我,我也想一直陪在他身邊。從小到大,他已經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習慣了。書上說養成一個習慣需要21天,那戒掉一個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的習慣呢?

大概會很難很難吧,不只因為它已經根深蒂固在我的生命裏,還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去戒。而我努力考A大,畫畫到半夜,那麽辛苦地隐瞞我喜歡他的事實,也不過是因為想陪伴他更久。

等我陪伴他足夠久的時候,或許我也會成為他戒不掉的習慣吧?

下了出租車,邊岩把車窗搖下來,一雙眼睛在夜裏閃閃爍爍地看着我,他說:“盧沛,等我筆試完了我再來找你啊。”

“知道了,”我站在路邊和他揮揮手,“好好考啊。”

目送着出租車消失在夜色裏,回宿舍的路上,我有種既開心又難過的複雜感覺。

日思夜想了大半年,邊岩終于站在我面前了。雖然思念的人在記憶裏總是免不了被美化,可跳出記憶,看到邊岩那一瞬間,我卻仍舊覺得他比我所有加起來的想象都要美好。

我大概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這可真要命。

回到宿舍,我又開始了每天雷打不動地畫速寫。對床空空的,這麽晚了崔放還沒回來,他去幹嘛了?

我換了一開紙,剛落筆,門開了,崔放走了進來,看起來一身戾氣。

“回來了?”我擡頭和他打了招呼。

他“嗯”了一聲,沒多言語,躺倒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悶地開口:“我去找喬易夏了。”

“見面了?”

“嗯。”

又一陣沉默,他說:“小喬說,他想走得遠一點。”

我擡頭看向對面:“遠一點?A大離B市不是已經很遠了嗎?”

“還不夠遠。”

“那他想去哪?”

“他沒說,”崔放坐起來,他的頭發亂亂的,整個人看上去很頹廢,“我不知道他是沒想好還是不肯說。”

我也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可他也來A大參加考試了,他還是有可能去A大的,對吧?”想了半天,我只能這樣不痛不癢地安慰他。

就算和喬易夏在一個大院裏生活了那麽久,我也總覺得他離我們很遙遠似的。他有自己的世界,雖然我無意去探究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可也無法否認從中流露出的那種吸引力。那像是一條幽深曲折的小徑,越神秘越讓人向往。

——

邊岩來了A市不幾天,我卻又要走了。一個又一個校考鋪天蓋地地砸過來,我背着二十多斤的畫具,走遍了全國大半省會,奔波于各個城市的火車站。

脫離了集體生活,我開始适應這種背着大包小包,獨自穿行在陌生城市的緊張狀态。

緊鑼密鼓的備考根本容不得一個人傷春悲秋。

以A市開始,兜兜轉轉還是以A市結束。

A大校考那天下了小雨,雨水打在我背上的顏料箱上,啪啪作響。

對着畫板構思、起型、落筆,畫了上萬幅速寫終于要以刷刷幾筆定勝負。

一個接着一個考場跑過去,工具箱和畫板沉沉墜着肩膀,樓梯爬得好似天梯。

鉛筆和顏料在雨裏渲染成一副斑斑駁駁的水彩畫。濃墨重彩又枯燥乏味的集訓,以這場兵荒馬亂的校考為句點,波瀾不驚地結束了。

風裏來雨裏去,掉了色的顏料箱終于能縮在角落裏安度晚年了。

重新坐回八中教室的時候,黑板後面的倒計時顯示僅剩百天。

到外地集訓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回來了,班主任的大嗓門經過大半年的休養生息變得更嘹亮高亢:“別以為藝考過了就能萬事大吉,不好好準備高考,你們就等着前功盡棄吧!”

等待成績的時候,各種校考的奇葩考題成了課間的笑料。辛酸又苦澀的大笑裏,混雜的是對未來不确定的惴惴不安。

接連幾所校考成績下來,有人歡喜也有人憂。安心準備高考和打定主意複讀的自動劃分成了兩個陣營,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情縮在高高一摞練習冊後面。

A大校考出成績那天,政治老師正在講臺上第一百零一次給我們灌輸馬列毛鄧三。一顆焦躁緊張的心髒在胸腔裏上蹿下跳,我一遍又一遍看着手表,秒針好像被什麽沉沉壓着,好半天才慢吞吞挪動一步。

終于等不及,跳起來借口去衛生間,腳下生風地噌噌噌幾步跑到離學校最近的網吧。輸入準考證的時候,兩只手不可抑制地發抖。

鼠标指針旁邊轉着圈圈,像顆随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

成績跳出來的那一刻,我大氣不敢喘地盯着屏幕,看一遍成績,再看一遍名字,再看一遍成績,再看一遍名字,來來回回不知确認了多少次,終于深吸一口氣,整個人都癱倒在椅子上:過了!

沒有想象中那種要蹦起來的歡欣雀躍,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憋了大半年的那口氣,終于能暢暢快快地呼出來了。

平靜了不知多久才緩過勁來,兩只拳頭握起來,在空氣中重重一揮,呆滞了大半年的臉上這才有了表情。

掏出手機撥我媽號碼的時候,手指仍在發軟,按錯好幾次按鍵,終于成功撥了出去。

一步兩級踩着樓梯跑回教室的時候,和正下樓梯的政治老師打了個結結實實的照面。

“去個衛生間怎麽還跑到樓下去了?”政治老師擡手推了一下我腦門。

“老師我去查成績了……”我揉揉腦門,憋不住那股興奮勁兒,擡頭看着老師笑:“我過了A大校考!”

政治老師愣一下,随即也笑起來:“好消息啊!”

又語重心長:“一只腳已經跨進了A大的門,下面兩個月可不能松懈啊!”

我忙不疊點頭。

“上去吧,高興去吧。”

“嗯!”我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去,還沒走到五樓,就瞅見三個腦袋都朝下看,臉上的表情清一色的見牙不見眼,然後幾步跳下來圍在我身邊叽叽喳喳:“請客請客!”

“哎?我沒說你們怎麽就知道了?”我傻呵呵朝他們樂。

“因為聽見你告訴老師了啊!”

“盧沛!”邊岩夾在他倆中間,眼睛彎成了月牙,叫一聲我的名字,不說話了,只咧着嘴笑嘻嘻看我。

“高興吧?”我摸一把他的頭發,“說不定還能繼續罩你。”

他捶我一下:“什麽叫說不定?能不能有點信心!”

三張笑臉對着我,看起來比我還要開心。

肩膀上沉沉的重擔卸下來,塞了滿腦子的肌肉結構、冷暖色調和純度對比終于能騰出空地,緊接着又被各種唐詩宋詞、指數函數和完形填空迅速占據。

自主招生的結果也陸續出來,諾貝爾班一大半人已經塵埃落定。為了給八中沖一本率和搶狀元名額,很多人都和學校簽了協議,保送後仍參加高考。

邊岩拿到了保送名額,提前過上了遲到早退的校園生活。

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四個仍湊在一起。板報上的朵朵梅花過了一年仍舊鮮豔如初,絲毫沒受到高三的摧殘,我和方嘯卻要蔫了。

做不完的立體幾何和畫不完的輔助線,支棱八叉的線條橫在圓上怎麽就多出那麽多幺蛾子?

我和最後一道數學大題大眼瞪小眼了半晌,下巴往課桌上一支,徹底放棄了抵抗。

“我覺得……”我有氣無力地趴着,悶聲道,“圓和三角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麽?”邊岩把頭湊過來看我眼前的那道題。

“不然他倆怎麽一湊在一起就那麽多事兒呢?”我直起腰,有板有眼地分析道,“依我看啊,肯定是三角的問題大一點,你看圓好好待在輔助線上,本來也沒什麽啊,但是三角偏要過來湊一腳,”我一拍桌子,“這下糟了,又要求取值範圍又要求面積,要命!”

方嘯轉過頭一臉呆滞地看我,看樣子也是做題做傻了。

劉楊看着我樂道:“盧沛你的數學是語文老師教的吧?”

邊岩把試卷卷起來,拿在手上打了一下我的頭:“做個數學題而已,哪來這麽多聯想?”

“哦……”我擡手蹭蹭腦袋,繼續和數學題死磕。

白花花的卷子嘩啦啦從第一排傳到最後一排,從校門口看去,一派浪呀麽浪打浪的架勢。

月考變成了周考,水筆沒水的速度有如退潮。

一本本同學錄從門邊傳起,拐了九曲十八萬,終于傳到了窗邊。

畢業照上每個人汗津津的臉上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高考誓師大會上都是一樣的聲嘶力竭,好像誰喊得響誰就能多得幾分。

黑板上的倒計時從三位數變成了兩位數,不知什麽時候又跳到了個位數,無聲又無情地在耳邊敲鐘: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伴着搖頭電扇的吱呀聲和窗外漸起的蟬鳴,高考來了。

考試的前一晚,幾個人都興奮地看不進書。

窗外的風呼呼灌進來,發熱的腦袋卻怎麽都吹不涼。三個高考生圍着一個僞高考生,像模像樣地祈禱考神保佑。

似乎是方嘯先提議,說要邊岩給每個人在胳膊上寫個必勝。

“寫必勝多傻啊,”劉楊說,“畫個圈吧,象征圓滿結束。”

于是一人胳膊上多了個黑色的圈圈,畫到我的時候,我低頭看着邊岩輕顫的睫毛,忍不住開口道:“再畫個小青蛙吧?”

他擡頭不解地看我。

“為什麽畫小青蛙啊?”方嘯問。

“因為……”我又開始瞎扯,“我同桌說,我們水瓶座的吉祥物是小青蛙。”

劉楊在一旁笑:“你什麽時候開始信星座了?”

“吉祥物是青蛙?怎麽這麽衰啊!”方嘯嚷道。

“小青蛙怎麽畫?”邊岩沉吟片刻,歪頭看我。

我接過筆,在紙上刷刷兩筆畫了一只簡筆小青蛙。

他偏過頭看一眼紙,又轉過來畫一筆,一筆一畫,有點笨拙地把那只小青蛙印在了我靠肩的胳膊處。

一只胖胖的、有點圓潤的小青蛙。

我小心翼翼地對着吹了幾口氣,約莫着幹了,才把撸到肩膀的半截袖子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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