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要鍛煉的小秀才
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那麽,老天爺一怒呢?
林家村有不少老人和不受重視的孩童被凍死,而華陽縣的縣城裏,有不少人直接是被餓死的。
有一些是流浪乞兒,原本在破廟住着,打算睡一覺就趁着小雪出去乞讨,結果大雪一下就是五六日,他們出都出不去,又沒有存糧,可不就餓死了?
另外一些,則是家裏存糧少的人家。他們倒是想要花大把的銀子去買糧,奈何天寒地凍,積雪深厚,根本走不出十步,就會被狂風暴雪還有地上的積雪逼退回來,所以只能被餓死或是凍死在路上。
正月十七、正月十八、正月十九,接連三日皆是豔陽天,太陽好得不得了,天氣也漸漸回溫,積雪終于慢慢化去一部分。
又過幾日,林家村的村民集體出門掃雪,終于把擋出出路的積雪給掃開。
林家村四五戶人家齊齊辦起了喪事。
而那些還沒有序齒的幼兒,卻是連喪事都不能辦,被家人或是那張皮子一裹,或是一口薄木棺材,埋在山上。
林安沉默地參加了那幾戶人家的喪事,回到家中,卻是令家仆将白天用木盆接的化掉的雪水,放在院子裏,等着夜晚這些水結成冰,再放到冰窖裏,以此存冰。
幾日功夫,就把冰窖擺了九成滿。
林安穿着很是暴發戶的虎皮大裘,站在院中,終于等來了從縣城趕來的食肆掌櫃和書坊的柳掌櫃、柳師傅。
兩廂見過,食肆掌櫃嘆道:“還請東家原諒則個,前些日子那雪下的真是吓人。雖然鋪子還能照開,但是已經沒人來買吃食了。而且,那麽大的雪,鋪子裏雇傭的夥計也都不來,沒人去采購食材,食肆只能暫時關門。因此這幾日才剛剛開門,奈何一場大雪,凍死了不少牲畜,田地也被凍了,還不知道今年收成如何,糧價、鮮肉價全都漲了,食肆銀兩有限,便把早市放棄,只白日裏做些生意,晚上也不開門。”
“還有,”食肆掌櫃猶豫了一下,道,“大雪降下後,天氣驟冷,食肆裏住着的幾個夥計,着實受不住嚴寒,便動用了一些食肆裏存着的給客人用的木炭,這個……”
這比林安預想的情形還好。他還以為,這樣的大雪之下,食肆根本不會開門。現下食肆已經開門做生意,這便很好。至于動用木炭之事……
“木炭便罷了,”林安道,“只是此事畢竟未曾經我同意,那二人,也當受些輕罰。”
并非林安不厚道,着實留在食肆的兩個夥計都是留了賣身契的,林安若是這次什麽都不做,難保那二人不會覺得林安這小東家好欺負,将來做錯了事,心中也會期盼林安能原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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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如此,倒不如小懲大誡,讓二人記着他們這次是做錯了事情,所以受罰,但是因情有可原,所以輕罰。林安因此才有此舉。
食肆掌櫃越發恭敬:“自當聽從東家的意思。那二人,不若就罰他們三個月的打賞錢?”
林安是不給賣身的普通仆役發月俸的,因此兩個夥計所有的收入,都是靠伺候食肆客人,偶爾得來的賞錢。食肆掌櫃斬斷了兩個夥計三個月裏唯一的錢財來源,卻放任了三個月後夥計接受賞錢的事情,也足夠那二人警醒了。
林安滿意的點了點頭。
食肆掌櫃又和林安說起漲價一事。如今一連幾日的大雪,還有驟降的溫度,讓地裏的莊稼種子有不少直接就死掉,且棚子裏的牲畜,也因天氣驟降,死了不知多少,鮮肉價格上漲,凍肉價格下降,可是等再過些日子,肉價只怕全會上漲。
如此一來,食肆的價格也必須要漲。
林安亦點了點頭:“掌櫃看着漲價就好。”縣城裏的食肆漲價,通常是你漲我也漲,漲得幅度都差不多。他現下孝期在身,又有三個弟妹在鄉下,不能在縣城裏常住,只能讓掌櫃的自己看着漲價了。
食肆掌櫃恭敬應是,然後拱拱手,告辭離開。
書坊柳掌櫃這才說話:“看來我這次善作主張,也要受罰了。”見林安挑眉看他,便将今年院試因大雪推後到正月二十,還有大雪時候,不少學子幹脆住在書坊的事情說了出來,“那時着實太冷,且那些學子是冒雪趕到書坊,等到晚上要走時,已然出不去了。”
所以他只能留那些學子在書坊住。
“只是書坊的木炭也不多,晚上就減了一半的炭火。”柳掌櫃道,“因那時冒雪趕到書院看書的有十幾個學子,他們住在一起,還有厚重的被子,倒也無人生病。現下十名童生都在準備後日的院試,四個秀才已經動身,趕去州府等待二月初九的鄉試。”
林安聽了,只問:“書坊的木炭是定量的,柳掌櫃從哪裏給那些學子勻出的炭火?若是從你和柳師傅那裏勻出來的,那麽柳掌櫃不但無錯,還當賞。”
而且,林安沒說的是,柳掌櫃當時處理的很好,大雪封路,柳掌櫃若是真的強行把人趕走,且不說結仇與否,單單看那些書生瘦弱的身子骨,一旦出事,書坊也要背上一個不顧讀書人死活的名聲。且,學子留了下來,柳掌櫃在白日的炭火之外,還給留下來的學子充足的夜晚炭火和被褥,更有一日兩餐和一次茶點,無論這次那些學子是否成功考上,這一次,他們欠書坊的,是必然改變不了的。
柳掌櫃聽了也笑,并未謙虛。
幾人又說了些事情,林安便道:“柳掌櫃做得很好,以後每月可多拿五百文錢。書坊的事情……我這幾日去不了縣城,還要麻煩柳掌櫃繼續坐鎮書坊。”
然後又給了柳掌櫃五兩銀子,補償柳掌櫃把自己的木炭分給學子的那部分。
柳掌櫃不客氣的接了,然後又道:“其實銀子是小事。只是家兄尤其喜歡東家家裏做的泡椒雞爪什麽的……”
林安知曉柳掌櫃其實根本不算是他的人,而是現下在太子手下幹活的白謹的人,因此也沒有像約束其他人那樣約束柳掌櫃兄弟二人,見柳掌櫃讨東西,便也大大方方的給了。
柳掌櫃和柳師傅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二月初九,驚蟄。
這一日是鄉試時間,雖然因前段時間大雪,院試時間推後十日,但鄉試時間沒有變。這也使得今年考中秀才的學子,将不能參加鄉試。
院試通過的名單,也是在這一日才貼了出來。
待在林安書坊讀過書的童生中,共有兩人考中秀才。其中一個在大雪期間是住在書坊的。
兩人齊齊去桂元書坊拜謝。
林安正等着他們,見二人來,親自相迎,并奉上香茗點心,與二人暢談一番,令二人不再遺憾這一次因大雪只考了院試,卻因時間緊湊,無緣參加接下來的鄉試的事情。
二人遺憾罷,又道華陽縣只是個小縣城,他們打算去州學繼續求學,以期在提學官每年一次的歲考、科考中,取得一、二等名次,獲取考舉人的資格。
林安了然點頭。
按照本朝律法,并不是所有的秀才都有參加鄉試以考取舉人功名的資格。秀才必須進入朝廷辦的州學、府學、縣學讀書,或者成績優異,被選拔為貢生,可以直接進入如今的國家第一學府——國子監讀書,從而成為監生,直接獲得考取舉人的資格;或者參加由各省提學官舉行的歲考、科考兩級考試,并取得一共的六等名次中的頭一、二等名次者,才可和監生一樣,參加舉人試。
成為貢生何其艱難?且有的學子即便有資格成為貢生,但因囊中羞澀,根本負擔不起去京城國子監的路費,遑論國子監吃穿住用行等各種花費都需要大把的銀錢,都會因此放棄成為貢生,轉而參加提學官舉行的兩極考試,以取得鄉試資格。
這二人打算的極好,林安雖有少年天才之名,據劉夫子說,他也是有資格成為貢生,進入國子監讀書。但是三年後林安十六歲,林大丫也是十六歲,正是要說親的時候,林大丫十二歲,林平七歲,一個也要開始到處看人說親,一個則還是個頑童,林安根本不可能拖家帶口的趕上半個月的馬車,就為了去根本不熟悉的國子監讀書。
因此林安和這二人的打算相同,都是要參加提學官舉行的兩級考試,取得鄉試資格。
說到鄉試,林安心有戚戚焉,見二人身子單薄,勸到:“鄉試一連三場,每場考三日,每場考完的那一日下午方可出來過一夜,待翌日黎明前又要再進考場考下一場,統共要在考場待上九天七夜。聽說有不少人并非學識不成,而是身子骨弱,受不得鄉試艱難,被人擡了出來。兩位兄臺,定要保重身子才是。”
當然,他也要保重身子。不然那考題他能寫,估計也要被擡着出來。
兩個新出爐的秀才公登時身子一震,俱都苦了臉,鄭重應下。
鄉試和會試都需要考生在狹小閉塞的號舍裏待九天七夜,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面……單單是想一想,就讓人頓感憂心。
二人高興着來,苦着臉走了出去。
林安一丁點做錯事的愧疚感都沒有,反而寫寫畫畫,打算鍛煉下身體。
他現下已經可以和普通人的作息差不多了,最多還要午睡半個時辰,但比起他剛傳來時,每天天一黑就睡,第二天晌午才起得來的情形好多了。
而且,最讓林安高興的是,他長高了。
還是一下子長高了小半個頭,除了還有些畏冷,林安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太大問題,所以才會想到鍛煉身子。
若在之前,他那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他連鍛煉都不敢鍛煉。
大約,這也算是個進步?
林安默默想着,在紙上寫下騎馬二字,打了個勾,想了想,又在旁邊寫下買馬二字——家裏只有一匹馬,他要學的話,肯定要和獵戶一起,可不就需要兩匹馬?
再寫下石鎖——也就是古代版石頭啞鈴二字,林安看看自己脆弱的手臂,想到石頭啞鈴大概的重量,默默地又打了個叉;然後寫下沙袋二字,林安想了想,又寫下拳套兩字,覺得自己應該能承受這項鍛煉,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勾;最後林安提筆,想寫太極拳三個字,可是毛筆還未碰到宣紙,林安就想起來,他根本不會打甚麽穿越人士十有八、九都會的太極拳,只得悻悻然擱筆。
獵戶走進來時,林安甚至沒有發現。
直到獵戶彎下身子,一手放在他肩膀上,一手按住那張宣紙,将他整個人包圍住時,林安才回過神來。
“做甚麽呢?”小秀才覺得脖子上被吹得有些熱,忙忙裝過頭去,結果好像被吹得更熱,他甚至能察覺到他的脖子都紅了,忙忙板着臉道,“不許吹氣!”
獵戶低笑幾聲,小秀才脖子上更熱了,幹脆要使勁把人給推開。
結果……
可想而知,以小秀才的小身板,是怎麽也推不開獵戶這樣高高壯壯的身板的。
小秀才登時怒了:“你且等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十年後……”我一定能煉出你一樣高壯的身板的!倒是,必須是想怎麽推,就怎麽推!
絕對能一推就倒!
獵戶笑聲更大,見小秀才掙紮,一只手按住小秀才的肩膀,就把小秀才按得一動不能動。好在他終究是喜歡他家小秀才的,按住小秀才,在小秀才變成桃紅色的耳垂上親了一口,頓覺意猶未盡,又扳過小秀才的臉,在那張唇上親了一口,這才将手松開。
小秀才更怒了,心說,他原本只想着強身健體,在鄉試和會試時,好熬過被關在狹小閉塞的小號舍裏的九天七夜,可是,現下看獵戶這副模樣,小秀才心中又氣又怒,更想要把身子鍛煉好,最好在學一門功夫,把獵戶壓倒才成!
小秀才這樣想着,就問獵戶有沒有功夫教給他,最好是能打敗獵戶的功夫。
獵戶:“……”有也不能教。且不說別的,就是小秀才的身子骨,也經受不住日日起早貪黑練武的辛苦。
“教不教?”小秀才瞪大眼睛看着獵戶,“還是你怕我練好了功夫,将來你便拿我無可奈何,所以才不肯教我?”
獵戶只能悶悶的出聲:“太累。舍不得。”
小秀才臉頰的小酒窩登時若隐若現。其實他也猜得到練武大約會很累,可是,一想到他練武後,有可能以武力壓倒獵戶,小秀才原本有些瑟縮的膽子立刻又膨脹開來。
“那、那我也要試試。”小秀才攥緊拳頭,往獵戶胸口錘了一拳,結果獵戶沒什麽反應,絲毫一丁點都不疼,反而他的拳頭開始生疼後,心中決心更甚,“就算不學武,也要鍛煉鍛煉身子。”
然後就拉着獵戶看他寫下來的東西。
獵戶若有所思,指着沙袋和拳套問了小秀才幾句。
小秀才卻也不傻,只道是想要練力氣,粗略想出來的法子,至于沙袋和拳套裏面裝些什麽才能不傷手,小秀才卻是一個字都沒說。
——他喜歡獵戶是不假,獵戶也的确喜歡他,可是,小秀才還不想用“他只是來自異世的一抹魂魄”這件事來考驗獵戶,于是只好閉緊嘴巴不說。
若是換了旁人,獵戶或許還會懷疑一二,可是,他眼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秀才,獵戶聽了,雖有疑惑,可也覺得正常。
“這沙袋不好。”獵戶慢慢道,“你要練力氣,不如用弓。三哥為你做張小弓,你來練習射擊。”
見小秀才眼睛亮了亮,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獵戶心中一軟,又道:“只是現下天太冷,手放在弓上會着涼,待天暖了,三哥再教你,可好?”
林安卻是想到手套。
只是話到嘴邊,林安卻沒有說。他想,還是再等一等,有個合适的理由,再把五指手套蝴蝶出來好了。
二人膩在一起,又低聲說了些話。
獵戶揪住小秀才狠狠親了幾下,可是總覺得還不夠。但是哪裏不夠,他又說不出來,只好既歡喜又郁悶地抱着小秀才不動。
林安心中偷笑,絕口不提教獵戶親嘴還可以“伸舌頭”這件事。
兩人直到日落才回了林家村。
平時這個時間,大多村民都會抓緊時間回家吃飯,省的吃飯晚了,天黑了,還要點油燈。
可是今日林家村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嚎啕大哭。
林安不解,又因已經進了林家村,他身子也已然好了大半,從林家村走回家也不算什麽,便停下馬車,下車和人說話。
林家村大半都姓林,見林安下車,也願意和他說話。
“安哥兒是去縣城裏了吧?”一頭發花白的老漢拿着旱煙杆,看了半晌,到底沒舍得抽,嘆道,“不過你不在也沒事兒,你們家一個成丁都沒有,你又中了秀才,不在徭役的範圍內,那些官差也不敢去你家搗亂。”
林安立刻明白林家村衆人會嚎啕大哭的緣故:“是官差來征徭役了?不是兩年一次,明年才到時候?去服徭役也只服兩個月麽?怎麽大家都哭成這個樣子?”
獵戶那時服徭役不歸家是特殊情形。他那時覺得歸家還不如在外面闖蕩一番,是以才不肯回來。
普通百姓服完兩個月的徭役,其實都會老老實實的歸家。
老漢臉上的溝壑越發明顯:“那些官差說,咱們這裏大雪封山,地裏的莊稼種子都毀了不少,北邊……那北邊的敕拉一族,他們地裏肯定也受凍了,現下還沒事兒,等到冬去春來,北邊寸草不生,那些牧民養的畜生沒東西吃,牧民沒飯吃,就會往咱們這邊打過來,搶咱們的糧食。現在征兵役,是為了早早訓練,等春天那會,去和敕拉一族打仗啊!”
普通徭役或許也累。一旦百姓去服兩個月徭役,回來後都是瘦的不成人形。可是兵役更可怕,一旦上了戰場,那……還能有命回來麽?
就算有命下戰場,可是除非殘疾,或者年齡到了五十六歲,頭發花白,或者有些特殊門路,戰事一日不結束,又如何能退伍歸家?
“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林家村家裏成丁多的人家,哪裏能不哭?
又豈能不哭?
林安看着抱頭痛哭的村民,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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