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想獵戶的小解元
林家村的裏正會自己搭錢從林家村跑到州府,自然是為了林安。
抑或說是林安如今的舉人身份。
“咱們林家村,幾十年沒出過一個秀才,上百年沒出過一個舉人。安哥兒考上舉人,還是考的頭名,這,這可是大喜事啊。”裏正旱煙杆也不抽了,喜道,“這樣的大喜事,必須要祭告咱們林家的祖宗排位,讓他們也高興高興。安哥兒,你打算啥時候回村子?”
沒錯,裏正就是來叫林安回村子祭拜的。
裏正也姓林,還是林安的堂爺爺,都是同族,族裏子孫出息了,哪裏能放着子孫在外面不回家看上一看?
林安也猜到了裏正來的目的。
古代看重宗族,族長都有權利把沒生兒子沒有娘家的族裏寡婦随便嫁人,更有法子讓族裏所有人都說他的不是,讓他做不了官,林安自然不會不看重宗族勢力。
林安聽到裏正這樣說,便躬身一禮,被裏正忙忙扶了起來,林安才嘆道:“祭祀宗族,這是大事,林安豈能忘?只是、只是堂爺爺可能還不知道,朝廷邸報傳來,當今天子……失蹤了。”
裏正剛拿起的杯子,“啪”的一聲,就落到地上,砸碎了。
“這、這消息可是真的?”裏正都顧不上那碎掉的杯子,連聲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天子可是住在皇城裏的,怎麽可能會失蹤?”
林安拍了兩下手,将仆從招進來兩個,令他們一個收拾地上的碎片,一個去再買一份邸報來,道:“邸報上說,天子微服出巡,這才出了事。堂爺爺若不信,待會邸報買來,堂爺爺可親自看。”
裏正自然是相信的。
他抖着手,就想拿自己的旱煙杆,可是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沒能把煙點上。
林安嘆道:“堂爺爺莫要憂心。天子雖然失蹤,可太子監國,天下應當不會大亂。只是這種時候,村子裏的婚娶事不必停,可也不要鬧得太過便好。還有我這次中舉,開祠堂一事,也莫要太過大張旗鼓,免得天子突然……”
裏正人老成精,此刻明白過來,手也不抖了,只追着林安道:“那太子,可真能穩得住?這天下,可真能繼續太平?”
雖說這兩三年裏,天災不斷,朝廷邊境還在打仗,村子裏被征兵就征走了不少壯丁,就連裏正家裏,也因兵役賠了不少銀子進去,日子過得算不上好。
可是,如果天下真的大亂,那太子和幾個龍子争起天下來,到時戰亂不斷,民不聊生,那才是真的沒了活路。
林安道:“太子監國不止一次,次次都讓朝臣誇的。且,太子乃元後嫡子,将來就是有些個什麽……”他微微一頓,才又道,“旁的皇子也不能奈他如何。”
裏正這才寬下心來。
待下人重新上了茶,換了套茶具,林安方開口道:“祭祀的事情,林安到底年紀輕,不知事,堂爺爺要林安怎麽做,林安就怎麽做,您只管往村子裏我那家裏去,我家中奴仆,自會把您的話告知我,我到時必會回村子。”
這意思,就是林安暫時不準備回村子了。
裏正聽得這個意思,微微一怔。
林安只作沒看到,繼續道:“只是我生在林家村,今日一朝中舉,也多虧村子裏的照拂,更要多謝宗族照看,卻也不能從此裝聾作啞,當做自己沒在林家村生過,沒受過宗族照拂。”
裏正面上這才露出笑意,忙又誇了林安幾句,還把林安小時候的事情,拿出來翻來覆去說了幾遍。
林安也不打斷,只見着裏正一邊說,一邊喝茶,最後幾乎灌了一壺茶水進去,忍不住雙腿動了動,便知曉裏正大約是要去茅廁。
“都到午時了。”林安擡眼一看外面的烈陽,便笑道,“堂爺爺且坐,我也好去後院告知妹妹一聲,讓她着人擺飯才好。”
然後就起身離開。
裏正又坐了一會子,出去探了探頭,有仆人過來問,他才說了要去茅廁,這才了事。
而林安并沒有去後院,只着了小厮往後頭去,自己卻去了書房,拿了一只小匣子出來,又在裏面放了三張百兩銀票,兩只五兩重的金元寶,就拿着往客院走去。
裏正也正解決了三急之事在那等着,他一眼就看到了林安手裏的小匣子,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林安和裏正又寒暄幾句,才把小匣子推了過去,道:“家族和村子幫我良多,我卻不知該如何回報。現下也只好拿了這黃白之物,只恐污了家族和村子的雙目。”
裏正自然忙說不會。
林安又道:“我是想着,村子裏好不容易把顧夫子留下了,倒不妨再添上十畝田地,跟顧夫子和村子裏的鄉親們說,這十畝田地,誰在村子裏教書,這十畝田地的出息,就給哪位夫子。另外,顧太太也是女工和琴棋書畫皆精,我想着,再置辦十畝田地,則是給願意教村子裏女童的女夫子。”
裏正一愣:“咋、咋女娃子也要去上學?可家裏的夥計誰去做?”
可不是,越是鄉下窮苦地方,越是重男輕女嚴重。雖然男孩也要幹活,但男孩幹的大多數田地裏的活,家裏的打掃喂豬喂雞洗碗做飯,還有縫制家裏大大小小的衣服鞋子等等,卻都要由家裏的女孩去做。因此要真的讓女孩像男孩那樣去學堂裏一坐坐一天的讀書,村子裏哪一戶會舍得這麽個勞動力?
林安只笑:“堂爺爺卻忘了看十年後。”見裏正不解,又道,“十年後,咱們村子裏的姑娘,若是各個都讀書識字,皆讀過三字經、千字文,皆會打算盤算賬,女工都比旁的村子裏的姑娘好。那麽,咱們村子裏的姑娘,又能嫁到甚麽樣的人家?生出來的孩子,豈不是比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婦人生的孩子更好?即便是家境或有欠缺,那些女子識字了,她們的孩子必然識字,這樣的姑娘家,誰人不争着娶?”
裏正微微明白林安的意思了,可是想到家裏的一堆活兒,又有些答應不下這件事。
林安又道:“當然,顧太太的小孫孫還小,顧太太又要照應家裏,想來也不會每日都有時間教導女弟子。不若如此,那十畝田地,我請人為顧太太耕種,村子裏的女娃去讀書,不收束脩。而教導女弟子的時間,不如就隔天一次,每次辰初上課,巳時末便可歸家,一次只上兩個時辰的課。想來這樣的話,也耽擱不了家裏太多活計。”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裏正聽了,仔細算了算,也覺兩個時辰不算什麽,再加上林安說得沒錯,從現下來看,雖然看不得什麽,可從長遠來看,村子裏的姑娘好了,可不是名聲出去了,來求娶的人多了。到時候,可不是就能拿到一大筆彩禮?想來村子裏聰明的人,都該知道這件事要怎麽選擇。
見裏正想通,林安又道:“這小匣子裏有四百兩銀子。除了為了村子裏孩子讀書買的二十畝田地外,剩下的銀子,還請裏正幫忙再置辦些田地,放在咱們林家的祭田裏,當是林安多謝宗族多年照拂的恩情。”
現下田地價格漲了,也不過是一畝良田七兩銀子,除去給夫子和女夫子的二十畝田地一百四十兩銀子,剩下還有兩百六十兩銀子,能置辦三十幾畝良田,還有些中等田地。而林家先前,也至多只有十畝中等祭田而已。
裏正聽了,搓着手,就把匣子打開,見裏面果真是兩只各五兩重的金元寶,還有三張百兩銀票,激動之情,簡直不可言說。
“林安此下不過是中舉而已。若有一日,林安能考中進士,能夠做官,必會再想法子,先為族中購置百畝祭田。”
林安這番話一說,裏正立刻起身追問道:“安哥兒此話當真?可願意發下誓願?”
林安似笑非笑:“若是堂爺爺能先發下誓願,令我無後顧之憂,不必擔心我祖父祖母,一時糊塗,被人蒙騙,胡亂将我二妹和小弟的婚事許了出去,那麽林安,自然願意發下誓願。”
裏正問出那句話,腦袋就立刻清醒了——他眼前的林安,早已不是之前的那個林家村裏任人拿捏的林安,而是已經考中舉人,且還是前途無量的解元的林安。他那句話,就已經過了。
等到聽完林安的這番話,裏正就明白林安此刻就許下這百畝祭田的緣故了。
林安在擔心老宅的林老漢和杜氏會利用長輩身份,拿捏自己。
裏正和林老漢本就是堂兄弟,一個村子裏又住了大半輩子,當然知道這對老夫妻的糊塗處,聞言稍稍遲疑。
林安再接再厲道:“族長若肯幫我,我林安,必會回報家族。若不幫……左右我的婚事,當初族中就不曾插手,而我也被許了出去。想來,我将來要偏幫的,只能是三哥的家族,秦家了。”
林安的話如當頭一棒,立刻将裏正打醒。
他只記得林安是林家人,自然給為家族出力出錢,可是卻忘了,林安當初卻是被家裏給當成小娘子,許嫁出去了。
而那個時候,林家家族在哪裏?
汪氏去世,林安重病,只一個外人秦止幫着汪氏料理喪禮時,家族在哪裏?林安帶着兄妹被趕出老宅,只分的兩畝薄田,一處破屋,二兩銀子時,家族在哪裏?林安每日單吃藥就要吃上三兩銀子,纏綿病态,不知是死是活時,家族又在哪裏?
林安倘若當真要鐵了心的不認林家宗族,林家又有何法可想?
更何況,林家族長和裏正忘記的事情,林安因過目不忘,卻不可能忘。當初原身林安,十二歲考中童生後,就去求了林家族長和裏正,求他們為母親汪氏主持公道,莫要讓汪氏被繼續關在屋子裏,可是那時的族長和裏正又是怎麽做的呢?
他們只将那時十二歲的原身林安當做孩子,糊弄一番,待林禮去世,他們就理所應當的不去管林家的事情。
可是,林安又不能說,他真的沒有受到過宗族照拂。畢竟,在他秀才功名恢複後,林家宗族的确是壓着林家村其他看不過林安的人,讓他們不去找林安的麻煩,也壓着他們不對林安家說三道四,更壓着林老漢夫妻,讓他們盡可能少的對林安兄妹指手畫腳。
因此林安的确願意送祭田給林家宗族,可是,他卻不願意白白送去只會錦上添花、卻不肯雪中送炭的林家宗族。
裏正将旱煙杆拿出來,拿在手裏看了半晌,臉上的褶皺越來越深,終于嘆道:“成。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你那祖父祖母那裏,都交給堂爺爺。有堂爺爺在,他們肯定不敢給二丫和平哥兒胡亂定下婚事。”
林安這才笑了:“多謝堂爺爺。對了,我聽顧夫子說,堂爺爺的大孫子,我的那位堂弟,讀書很是用功。顧夫子還道,想要引薦堂弟去劉夫子在縣城的學堂裏讀書……”
林安的話還沒說完,裏正眼睛就亮了起來。
“說起來,當初我爹因救了一個富商而死。那個富商,卻是為了我在劉夫子那裏交了十年的束脩、住宿費和夥食費。”林安笑道,“如今我只在劉夫子那裏讀了六年書,剩下還有四年的束脩花費,夫子本欲還給我,我卻不能要。我想了想,不若将堂弟送去,這樣既能給夫子送一個好學生,也免了堂弟至少四年的束脩?”
裏正還能說甚麽?
裏正家中,原本也是有些積蓄的。可是前些時候朝廷征兵,他為了給自己家裏兩個兒子免兵役,幾乎把大部分積蓄都砸進去。現下能供着大孫子讀書,也只是勉力支撐而已。
林安一開口,就送了他大孫子四年在劉夫子那裏免除束脩、住宿費和夥食費的機會,裏正自然明白林安的意思。當下一再保證,必不讓林安受到老宅人的打擾。
林安也樂得花錢消災,和裏正吃完一頓飯,又請裏正坐他自家的帶車廂馬車,後面跟着兩輛沒有車廂的馬車,車上放了精米、細面,布匹綢緞和厚實的被子,整整裝了兩大車。
當然,除了裏正那輛馬車裏放着的四套金銀首飾,其他的并不值太多錢。
不過,這也足夠林家村的村民蜂擁前來觀看了。
裏正大聲指着那兩輛馬車道:“那車上的東西,都是咱們安哥兒……現在的舉人老爺,孝敬他祖父祖母的,還有我手裏的首飾,”裏正打開首飾盒,讓大家都看到裏面金光閃閃、銀光醉人的模樣,道,“這裏面是四套女人用的頭面,安哥兒說,兩套孝敬他祖母,兩套給他姑姑出嫁添妝,哎,你們說,這麽孝敬懂事兒的人,上哪裏找啊?”
衆人皆稱是。
林老漢和杜氏卻都氣得不行。
誰不知道林婉出嫁時,那滿滿的三十二擡子嫁妝?誰不知道林安那時給林婉準備了三百畝地的小莊子?怎的到了他小姑林珍出嫁,他就只給了幾匹綢緞,兩套首飾?
還有,看裏正這紅光滿面的模樣,必然是得了林安的大好處了。那林安只顧着給外人好處,卻不知道往家裏拿上分毫,哪裏來的孝順?
可是縱使是他們再生氣,他們很快就沒法子說林安的壞話了。
因裏正得了林安的好處,很快把林安又出錢買十畝田地,好把村子裏的夫子留下來——而且,這十畝田地是專門給教書的夫子的,這就意味着,即便将來顧夫子走了,他們也可以用這十畝田地,請旁的夫子來他們村子裏教書;雖然他們不太明白林安額外還出十畝田地給女夫子,讓女夫子教村子裏的女娃,但是聽完裏正的話,他們又覺得把女娃子教的識了字,将來賣一筆好彩禮,倒也不錯,就都不說話了。
而林姓的人聽到林安捐了三十幾畝良田的時候,更是無一不道林安的好。
外姓人雖然嫉妒,但也沒法子。誰讓人家姓林,誰讓人家是一個宗族的呢?
好在這樣一來,林老漢和杜氏被林家族長和裏正壓制着,終于不敢明面上胡亂作為。
林安微微放下心來,一面繼續閉門讀書,一面等着過年的時候,再回到林家村,将中舉的事情祭告祖先,一面讓手下人去在州府裏置辦鋪子,專門開那種小型的麻辣燙和火鍋的小鋪子。
這樣的鋪子看着小,成本小,每頓飯盈利也不多,可是等到一個州府裏開了四五家的小鋪子後,扣除各種花費,林安每個月至少能賺上一百兩銀子。
——好像還是不算太多。
林安看到獵戶南北行商交易鋪子的賬本後,見到上面每月的盈利,皺着眉想了想。
好吧,的确是不怎麽多。
大概等他真當了官,還得想一個更好的賺錢的法子。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要婚嫁,還有秦茂,雖然獵戶明顯是打算把秦茂養到十五六歲就不管了,但好歹的看着秦茂長大,秦茂又不是那種會挑事的孩子,相反秦茂既乖巧又聽話,還會幫他陪着平哥兒。
反正養都養了,何不在把秦茂分家出去時,多送出些東西,讓秦茂真正把他們兄妹當做親人來相處?将來也好互相照應?
只是這樣一來,花費就更多了。
林安心中默默算了筆賬,頓時心口就開始一抽一抽的疼。
得了,為了不讓自己光指着獵戶養着,他還真的要想個好法子,再多賺些銀子,也好理直氣壯的不受旁人的賄賂。
林安趴在桌子上想了一會子,腦袋裏一會兒想着金子銀子,一會兒想着老宅的人要跑來跟他算賬,一會兒開始擔憂林姝的婚事,一會兒……又跑到獵戶身上。
他很想獵戶。
很想獵戶快些回來。
獵戶原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時,林安還不曾那麽想念獵戶。總覺得獵戶始終在他觸手可得的地方,他一喚他,獵戶就會來到他旁邊,然後用那雙黑亮黑亮的眸子看他。
可是,等到獵戶走了,還是遠遠地奔赴戰場,林安卻是要每日都讓自己忙起來。因為只要忙得頭昏腦漲,他才能不去想獵戶,不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春夢,不去把獵戶放在心口念了又念。
林安不知道獵戶在戰場上,是否有時間來想他。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獵戶能回來。
就算是沒有得到功勞,不能讓太子将來改變戶婚律,他也認了。
反正、反正他們都已經滾過床單了不是?反正他們已經是奸夫淫夫了不是?反正他們都會一直在一起,那,還有甚麽好介意的?
如果獵戶真的堅持要成親……那他就把自己的弟妹和親近的朋友夫子請來,在自己家裏辦個小小的婚禮,穿一回紅衣,這不就好了麽?
獵戶那麽喜歡他,他總能哄獵戶開心,讓獵戶放棄那件事情的。
只要獵戶能安全回來。
林安嘆口氣,又慢慢坐直身子,開始繼續讀書。
不管獵戶如何,不管那個失蹤的天子是不是還沒被找到,明年的春闱,他總要參加的。
因此讀書一事,他也不能放下。
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注定他要讀不下書。
家仆很快來報:“爺,咱們華陽縣的縣太爺,使人拿了帖子來請您去華陽縣一趟!”
林安一怔,接了帖子正要細看。
那家仆又道:“送帖子的是個少年郎,長得俊俏,小的問過了,那少年郎不是縣太爺的家仆,而是縣太爺的表弟,說是叫陳恪。”
林安立刻明白,那位縣太爺,這般來送帖子請他,是為了甚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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