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九侯之中,燕、羌、嵬分別位處夏北、夏西與夏南,為大夏抵禦外族侵襲之壁壘。現今燕地出兵抗擊旬譽,無力回援,而羌和嵬也只能分出部分兵力勤王救駕,護衛王都的重擔乍一看都落在了鐘軍與鄂軍身上。但大動作不能做,并不代表小動作也不能做。

“這是?”越驚鴻接過我遞給他的一疊紙翻看若幹後驚異地看向我。

“這些是我連夜繪制的陣型圖,暗含奇門遁甲之術,只要将帥運用得當,便可出奇制勝。”經過廢寝忘食的熬夜繪制,我現在整個人都感覺疲憊不堪,不過只要想到自己能幫上齊方朔的忙,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越驚鴻一張張仔細翻看起來,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

“奇哉妙哉!”他看完後直起腰長長吐了口氣,再瞧我的目光便帶上些不同,“直至今日我方覺得你不愧為梅五先生弟子,這些陣型構思精奇新穎,若主帥能靈活運用,必定威力不凡!”

敢情他之前都覺得我有辱師門不配為師父弟子還是怎麽的?這些東西平常也用不到,我去表現給誰看?

我壓下心中複雜情緒,道:“我師父身前留下諸多手劄,其中不乏精妙陣法,我只是稍加改動,讓它們更能适用于戰場之上,希望可以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罷了。越大人,這份東西就麻煩你派人送到侯爺手中了,多謝。”

越驚鴻小心将東西收好,正色道:“一定。”他微頓,“如果可以,我還想照抄一份送往藤嶺,你看如何?”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給段涅?”

“正是。”

略作思索,我說:“只要對王師有利,任憑越大人做主。”

他大喜過望,拍着桌子連說了幾個“好”。

之後的幾個月,戰火迅速蔓延到整個大夏,燕地除了援助王師糧草,還會從黑鷹堡購買大量戰馬送抵各營。每天看越驚鴻記賬,今天又買了什麽,明天又要花多少銀子,我便深深慶幸還好及時把前朝寶藏給運回來了,不然這仗一打,花錢如流水,誰吃得消?

許是離藤嶺遠的關系,比起大夏皇帝到底誰來當這個問題,燕地百姓顯然更關心旬譽人會不會打過來,只要走在街上,十個人裏九個都在讨論這件事。

府外是這樣,府裏也是這樣。

有一天,連白漣都問我:“是不是壞人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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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我再給他洗腳,正擰毛巾,一下沒反應過來。

“旬譽人!”他赤着小腳丫在水裏慢慢劃拉着玩水,“寶喜說父親去打壞人了,打贏才能回來,我已經好久沒見他了,他什麽時候才能贏?”

“快了,等花園裏的荷花都開了,你父親便回來了。”我托起他的腳擦幹淨,再塞進被子裏。

“他走之前讓我好好照顧爹,還說回來時會給我帶漂亮石頭。其實比起石頭,我更想要他抱抱我,親親我。”白漣陷在柔軟的被褥裏,顯得格外幼小,他越說越失落,逐漸帶上哭音,“爹,我想父親,我好想他!”

他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很快整張小臉都布滿了淚痕。我看着既心疼又無奈,只得不住安慰他。

“乖啊,別哭了。你父親不喜歡你哭的,你忘了嗎?”我用手背抹去他臉上的淚珠,再給他掖了掖被子,“爹在這陪着你,眼睛閉上,快快睡覺。”

我輕聲哄着他,他閉着眼小聲啜泣一陣,漸漸沉入夢鄉。

庭院陽光正好,我躺在一把搖椅上午歇,忽聞耳畔傳來鳥類翅膀煽動的聲響,我睜眼一看,只見扶手上落下一只家燕。

喉如胭,尾如剪。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它,結果它反而跳到了我的手臂上。

不知為何,我覺得它十分親切,就像從自己身上分出去的一縷魂,骨血相連。

燕兒烏黑的眼瞳盯了我片刻,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随後很快展開翅膀向遠處飛去。

我從椅上撐起,望着它遠去,直至消失不見,心中失魂落魄,恨不得也化為飛禽随它離開。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我感到臉上有什麽不斷滑下,指尖一抹,竟是滿臉的淚。

下一瞬,震耳欲聾的雷聲将我從夢中驚醒,我猛地睜開眼,心口仍留有清晰的疼痛感。

天空又響起一道驚雷,大雨轉瞬落下,敲打在屋瓦窗戶上,透着料峭寒意。

我緩緩摸上那顆劇烈跳動的心髒,巨大的悲傷無處排解,只好等它自己慢慢消退。

而在我盯着漆黑的床頂愣神時,白漣急切的哭叫伴随連綿不斷地拍門聲從門口傳來。

“爹嗚嗚嗚……我害怕……嗚嗚嗚我害怕!”

我趕緊起來開門,剛開了一條縫,白漣帶着寒意的小身子就拼命擠進來撲到了我懷裏。

他抱着我哭了許久,翻來覆去說害怕,說自己難受,我一摸他額頭,果然發燒了。

雨下了多久,白漣便病了多久。雨停的那一日,他的病也好了。

這場寒雨不僅讓白漣病了一場,也令湘地流民徹底暴亂起來。他們自發組成了一支起義軍,試圖攻占湘地都邑。段棋既要應付王師,又要鎮壓暴民,一時焦頭爛額,而這正是他的敵人想要看到的。

又過了半個月,這日我正在房中教白漣習字,寶喜忽然進來說黑鷹堡的兩位少爺來了。

程小雨和蕭朗月來了?我心中驚喜。

據聞他二人這段日子一直來往于黑鷹堡與邊關之間,為前線運送戰馬,怎麽會突然彎到順饒?難道是齊方朔有什麽密信要他們轉達?

我料想他們是直接去找越驚鴻了,便讓寶喜照看白漣,一個人往書房而去。

我一敲門,裏面的談話聲便停了,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三張面孔一個比一個古怪。

“怎麽了?”我蹙眉看向越驚鴻。

程小雨竟然不敢看我,連蕭朗月也回避我的目光,他們到底怎麽了?

我心中有什麽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只是淺淺的印子,不敢深想。

越驚鴻抿着唇,神情凝重:“你冷靜一些聽我說。”

我心下一緊,幾乎控制不住腿上的力氣,艱難地走到桌邊,啞着聲音開口:“是不是齊方朔出事了?”

需要我冷靜的,只有他的事,也只會是他的事。

越驚鴻看了看程小雨,又看了看蕭朗月,最後才看我:“侯爺失蹤了,目前生死不明。”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從天外而來,虛虛實實一點不真切。短短一句,讓我雖生猶死。

“失蹤?”我聽到自己這樣問道,“怎麽失蹤的?”

生死不明又是什麽意思?

程小雨接替越驚鴻繼續道:“本是誘敵深入,侯爺花了許多功夫将旬譽人引到了一處高山峻嶺之地,那裏有百裏長峽,兵力一旦進入便難以展開,到時謝天睿和齊英再帶領兩軍前後夾擊,必能大勝。本來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哪成想就在兩軍進入長峽時,霎時間天搖地動、山冢崒崩。半月前的一場雨使山上冰雪初融、沙石松動,被這一震之下,立時山泥傾瀉,将衆人統統埋在了下面。”

我只覺眼前陣陣發黑,胸口絞痛,思緒翻湧。

“齊英呢?”

“那一帶餘震不斷,太過危險,齊英與衆将商議後,只得暫時帶領全軍退避至開闊地。”

我急問:“那誰去救侯爺?”全身的血都在慢慢涼透,怕到極致,惶恐到極致,簡直毛骨悚然。

我不敢去想他們遮遮掩掩說着“生死不明”的背後,是不是早就認定齊方朔再也回不來了,也不敢去想以後沒有他的日子該怎麽辦。

他明明說過要我等他回來,憑生最是一言九鼎的人,怎可能在這種事上騙我?

我不信……

我不信他會食言!

程小雨不忍看我:“謝天睿帶領小支隊伍冒險深入長峽尋找侯爺蹤影,但一無所獲。”他擡眼,将手按在我肩上,微微施力,安慰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未确定侯爺生死,他便還有活着的可能。三謹,你不要太過着急了。”

我一把揮開他的胳膊,往後退:“謝天睿定是沒有好好找,我要親自去找齊方朔。”

越驚鴻聞言臉色一變道:“你以為你去了就能找到?你還是孩子嗎?別胡鬧!這種緊要關頭,去了只有添亂!”

我恍若未聞,轉身就要走,被始終不發一言的蕭朗月攔住了去路。

“讓開!”我此時心中唯有去到齊方朔身邊一個念頭,任何想要阻擋我的皆是敵人。

他不為所動,磐石一般不挪分毫。

我瞪着他,二話不說從腰間抽出素蛻襲向對方。

耳邊傳來程小雨氣急敗壞的驚呼:“白三謹,你瘋了嗎?”

我根本聽不進任何話,挾着劍風與蕭朗月一路打到了庭院中。

蕭朗月武功不弱,對我也沒手下留情,一時半會難分勝負。

程小雨見我倆打成這樣,也提劍進來參了一腳,與蕭朗月雙劍合璧,向我攻來。

我本就心浮氣躁、悲恸難忍,又被他二人纏住遲遲不得脫身,越發心神不定起來,手上劍招破綻頻出。

“為何你們一定要阻撓我??”我一劍揮向蕭朗月,已經空餘蠻力,毫無招式可言,“讓我去找他!讓我去找他!!”

觸目皆是猩紅,除了嘶吼,揮舞兇器,發洩痛苦,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侯爺不會想看到你如此,你冷靜些!”蕭朗月一劍擊在我胸口處,帶着強勁內力。瞬間我氣血翻湧,猴頭一甜,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我內息受此震蕩,一時傷重,只好用劍支地,才不至倒下。

程小雨被這出吓了一跳,轉而蕭朗月斥道:“你下手也太狠了,怎麽還真打?!”

蕭朗月面無表情收回長劍:“不狠點怎麽攔得住他?”

我眨眨眼,渾身無力地歪向一邊,被程小雨眼疾手快地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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