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〇二〇魂飛魄散
兩人墜落的地方是一處墓室。四周石壁上都雕刻着精美複雜的壁畫,只是這些壁畫竟也呈現出一片灰藍色。墓室正中是一口水晶棺木,棺前擺着香爐和牌位,卻已積了厚厚一層灰塵。
傅月影用手指拂去積灰,見那牌位上刻着“慕寒”二字,想起之前東籬和玄明的話,原來這裏供奉的正是紅顏的舊主人,只是如此看去,這水晶棺中并無骨骸。
無名極力忍着不讓自己咳出聲,可還是有沉悶的聲音從唇邊溢出,傅月影将他扶到牆邊,神色落寞,“我給你療傷。”
“不必,我自己來。”無名閉目打坐調理,似不經意間道了句,“你應當還記得花驚吾說過的話。”
花驚吾說過的話……
他說,盧盟主,你糊塗了嗎?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羲和弓,你何時見它留過活口?
何時見它留過活口?
無名是在告訴他,他會死嗎?
……
“可你是他的主人……”傅月影的聲音微微哽咽,他知道他這話說的多麽蒼白無力。兵器只是兵器,千百年來,誰也不知道羲和弓曾易主多少次。
無名的臉色因失血過多,在燭火中泛着幽幽的白,傅月影在他身側坐下,“在青玉崖底的那些天,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我十二歲時從樹上掉下來,之前的事就不大記得了。但從那時起,我爹便将我關在北旻山,日夜逼我練功……我其實不是練武的料,我爹應當也看出來了,後來他也不大管我了。但就是不許我下山……所以這十二年裏,我的日子過得簡單枯燥,直到遇見你。無名,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該有多好……”
無名輕輕收掌,吐了口氣,“早些遇到我又怎樣?一個殺手,江湖飄零,你指望他能帶給你什麽?除了死亡與恐懼,什麽都沒有。”除了傅月影,所有人都知道,無名是沒有心、沒有情的。就算曾有那麽一點點,也全都給了十二年前死去的那個少年。他如今為傅月影所做的一切,皆是把他當成那個人的影子罷了。
傅月影将頭埋在雙腿間,默不作聲。
“為何不找出口?”
傅月影搖搖頭,不肯将頭擡起來,他怕無名看到這一刻懦弱的像個孩子一樣的自己。
石壁的一面牆“吱呀”一聲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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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站在門口,臉色暗如鬼魅。“你們竟敢闖到這裏!”他的聲音裏透着刻骨的殺意。
傅月影不知道的是,這個墓室除了玄明,從未有第二個人進來過。而他們無意間落入密室的機關,是設計好的,多走一寸都會死無葬身之地。那是玄明留的第二條密道,竟被他們誤打誤撞地闖進來了。
傅月影這才瞧見他的手中握着一條青灰色的鞭子,隐隐流動着青色的光芒,就在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時,那條光準确無誤地擊向他。
風聲刮過,傅月影只覺得身前一軟,有人替他擋下了這一鞭。
他睜開眼,看到一張讨厭的臉。
那張臉卻對他笑得溫暖。
“沈香樓……”
“少主,你可是讓屬下好找。幸虧我在你身上撒了十裏追香粉……”沈香樓的臉逐漸失去血色。
“你怎麽了?”傅月影扶住搖搖欲墜的他,驚望着玄明,“你對他做了什麽?”
玄明把玩着手中的碎虛鞭,淡淡道:“他只是被這鞭子打中了而已。”
“他會……會怎樣?”
“魂飛魄散。”玄明輕啓唇齒,吐出四個字。
“魂飛魄散……”傅月影呆若木雞,愣愣地不斷重複着這句話,好似不能理解魂飛魄散是何意思。
沈香樓擦掉唇邊的血漬,苦笑道:“你不是正好讨厭我麽?為何這副表情?”
“誰讨厭你了!要不是……”傅月影抹了把眼淚,吼道,“誰說我讨厭你了?”
“都不重要了。能死在這裏,好像也不……”沈香樓的視線掃過牆壁的畫面時,陡然愣住。那些壁畫仿佛幻化成千萬支利劍,齊齊射向他的腦海。他擡起逐漸透明的手臂,指着壁畫,喃喃道:“那裏……那是忘憂海麽?”他的視線,順着壁畫,緩緩前移,口中吐着傅月影聽不懂的字,“枯骨填海、蓮生浣花……”
傅月影心中悲恸不已。“你撐着,我帶你回去,姬紅塵有‘妙手神醫’之稱,他一定會有辦法。”
“哈哈……哈哈哈……”沈香樓擡眸望着一丈開外的玄明,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角沁出眼淚。
玄明的臉色在他的笑聲中不斷轉變,最後越來越難看。
沈香樓在看到水晶棺前的牌位時笑聲戛然而止,他輕輕嘆了一聲氣,緩緩閉上眼。“讓他們走吧!求你了,玄明。”
玄明依舊淡淡的,半晌道了句,“好。”只是那雙握住碎虛鞭的手,卻已指根泛白。雙眸之中濃烈的感情逐漸被他隐去,只剩一汪死水般的平靜。
“你是否料到我終有一日會回到這裏,所以為我準備了這一切?”沈香樓苦澀一笑,原來,他一直等他回來赴死。原來,他一直恨他。
玄明張了張口,沒有否認。他的雙腳定在原地,不能前進,亦無法後退。只有平淡無波的眼睛,随着沈香樓慢慢流逝的生命,失去生氣。
直到沈香樓死,他都不知道,其實玄明早就原諒他了。就在這間墓室裏,他曾無數次地回憶兩人相識的點點滴滴,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隐藏着他的眼淚,每一件物品都感受過他刻骨的相思和無窮無盡的痛苦。愛與恨交織,年複一年地腐蝕着他的心。
這一刻,他終于親手毀滅了憎恨了千萬年的人。
沈香樓将鳳羽扇自懷中掏出,放在傅月影手中,“這把扇子勞煩少主還給教主,就說屬下……屬下無法再為隐月教盡忠了……謝謝他這些年的照拂。”
傅月影甩開手,鳳羽扇掉落在地,他的聲音裏說不出是生離死別的難過還是曾經一直與沈香樓作對的後悔,“你自己跟他說!你自己去跟他說啊!”
“屬下……怕是回不去了。”沈香樓蒼涼一笑,閉了眼,有隐隐的淚光在眼角跳躍,“生于此,理當死于此。當年若不是任性妄為……如今的妖界,又怎會變成這番光景?我的罪,百死難贖。”
淡淡的藍色光芒在他的周身流動,他的身體越發透明,最終猶如逐漸融化的春雪,消失不見……
無名擡頭,見一滴淚從玄明的眼角緩緩滑落。寬大的玄色衣袍下,他的身形瑟瑟發抖,仿佛随時都會跌倒在地。
“慕寒……”
睡夢中的傅驚瀾忽覺心頭沒來由的泛起一陣尖銳的疼,那種疼是他從不曾經歷過的。他起身喚來門口的守衛,“可有沈左使的消息傳回?”
“尚未有。”
傅驚瀾嘆了口氣,揮揮手,“下去吧。”
桌上放着橫雲劍,那是昨日教衆剛從清霜崖下找到的。碧綠的劍穗挂在了樹枝上,所以他們上次尋找未果。可惜的是劍穗上的翠玉在下墜的過程中,摔得粉碎。
那塊玉,有十年了吧?
傅驚瀾記得沈香樓加入隐月教的第二年,他把他帶到密室,将藏劍山莊的兵器譜放在他面前,指着其中一把劍,對他道:“把這把劍帶回來,我就封你做隐月教左使。”
那年,沈香樓剛剛十八歲。
半個月之後,沈香樓渾身是血的回來了。他雙手将劍奉上,幹裂的嘴唇扯出一個頗為難看的笑:“教主,屬下幸不辱命。”
傅驚瀾将他扶起,并未接過他幾乎是拼了性命換回來的劍。而是拿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玉佩,放在他手心,“翠玉橫雲劍,以後它就是你的兵器。”
十八歲的少年眼裏光芒閃爍,緊緊握着橫雲和翠玉暈倒在傅驚瀾懷裏。
傅驚瀾沒有想到的是,這把劍與沈香樓的緣分也僅僅只有十年而已。
依舊是浣花溪邊。
傅月影頭一次感覺鳳羽扇似有千斤重。從墓室到這裏,一路恍恍惚惚,腳下如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力。無名時不時地側目看他一眼,似乎怕他随時會暈倒。
無名道:“沈香樓就是那墓室裏祭奠的人?”
前來送他們離去的南喬點點頭,似乎不願多說。
“他背叛了妖界,所以你們都恨他?”
南喬的臉色極為複雜,他想了許久,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他曾和玄明在一起,可是後來卻愛上了神尊的座駕——六翼金鸾。神尊得知後大怒,将金鸾的四只羽翼齊齊斬下,并将它關在離火洞。慕寒……堕入凡間,而這裏就變成這樣了……若不是在缥缈殿發生了那件大事,神尊不可能讓慕寒活着……你們走吧。”南喬指了指霧氣彌漫的前方,“一直朝前走,就能離開這裏。不要再來了,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
綠合軒裏,傅月影将泛黃的鳳羽扇放在傅驚瀾面前。強忍的眼淚在那一瞬間決堤而出,他突然失聲痛哭,涕不成聲。那個他一直讨厭的人,為什麽竟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傅驚瀾的臉色微變,“沈香樓呢?”
“他……死了。”
“死了?”傅驚瀾喃喃重複這這兩個字,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刻,他錯過又失去了什麽。許久才聽他問道,“如何死的?”
“我們在妖界遇到妖王玄明,沈左使替我擋住碎虛鞭,魂飛魄散……”
碎虛鞭。
傅驚瀾的身形微微一晃,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恍惚起來。
慕寒……聽說也是中了碎虛鞭而死。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人,竟都用同樣的方式離開他。
自慕寒死後,他原本空洞的只剩下仇恨的心,在遇到沈香樓時,終于有了一絲絲慰藉。
他的身上,有慕寒的影子。
但傅驚瀾只是遠遠的看着,從不曾靠近一步。他知道,除了慕寒,他無法再愛上任何人。這十二年間,他佯裝對沈香樓的心思毫不知情。而沈香樓,只有前些日子生辰時,才因醉酒向他表露過。只是,他連微笑都無法給予。
唯一能給的,只有這把用斬下的四翼做成的鳳羽扇。
這樣……也好。
跟在他身邊,除了痛苦,什麽都沒有。
傅驚瀾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橫雲劍葬了吧,做個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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