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〇天目密林
兩人狂奔了幾個時辰。從午後到黃昏,人倦馬乏。若不是這一路正好是隐月教的勢力範圍,傅月影恐怕無論如何都堅持不了這許久。眼見早已離北旻山百十裏路,這才放下心來。如此一來,饑餓感更甚。
好在他尚未開口,無名已經放緩速度,在路邊一座茶棚前停下,回頭對他道:“下來歇歇,前面還有二十裏路便是南泉縣。”
傅月影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個饅頭,将碗中最後一口茶喝盡,這才打着飽嗝放下茶碗,擦擦嘴角,“天快黑了,我們快些進城吧。”
兩人剛好趕在宵禁到了南泉,無名尋家客棧歇息,囑咐店家将飯菜送到房裏。
傅月影對着一桌子飯菜欲哭無淚,早知道他就不要吃那麽多了。見無名舉止優雅地進食,時不時舒展眉目,仿佛嘗到人間美味般,他更是後悔不疊。
“不合胃口?”無名明知故問。
“我還不餓。”傅月影拍拍肚子,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癡癡望着他。如此風姿纖雅之人,宛若無盡夜色裏皎然若雪的明月,給人不懼黑暗的安心,偏生他的卻是這世上最冷血的殺手。那優雅的儀态下面,隐藏的是深不可測的危險。
“這一去需要多少時日?”
“三個月左右。”無名輕敲盤子,“你若不吃,去隔壁早些歇着,明早還要趕路。”
傅月影癟嘴,“為什麽是去隔壁?”他還以為會發生那種除了一間房,其他所有房間都客滿的情況,這樣……說不定漫漫長夜能發生點什麽。哪知無名輕瞟他一眼,不溫不火道:“這個房間除了我,還有死人可以待着。你想留下,我不反對。”
傅月影不死心道:“我帶的盤纏不多,還是省着點花……”
無名端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來之前,我去做了莊買賣,掙的銀子足夠你随便花一年。”
“……”傅月影重重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移步去了隔壁。當初剛遇到無名時,他就應該趁機多占點便宜!
一整日的颠簸勞頓,使得他無暇多想,沾了枕頭,不多時便睡着了。
這夜,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到一座銀白色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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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銀白色三個字足以形容,因為他在這裏沒有找到第二種顏色。除了地面鋪就的半透明的白色玉石,這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是銀白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明月離的太近的緣故,難以想象,他活到二十四歲,從未見過如此大,仿佛近在咫尺的月亮。它有半個銀霜閣那麽大,懸挂在宮殿後方,淡淡的月光若流動的亮銀,淌滿整個宮殿。
傅月影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仿佛沒有盡頭般。穿過一層又一層玉宇瓊樓,走進一片銀色的樹林。樹林的盡頭,他終于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周身氤氲着一層銀光,負手而立,黑發幾乎長到腳跟,身側數根銀色璎珞在風中徐徐飄舉,他微微仰着頭,似乎在對月發呆。
忽而場景一變,所有的銀白在一瞬間化為血紅。
那人的身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銀白的衣袍在火中燃燒起來,化為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傅月影想叫他快點離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正焦急萬分之際,那個人轉過身朝傅月影伸出手,他竟鬼使神差地跟着踏入火海中。
忽地火光大作,地面裂一道血紅的口子,将他吞入其中!傅月影高聲呼救,卻只拉扯下那人的一片緞帶,地面合上之前,他看到那個人的眼睛,那是一雙足以讓世人沉淪的眼睛!只一眼,傅月影幾乎忍不住要跪倒在地,臣服在他腳下。
他……是誰!
他的眼睛為何如此像仙渡山裏那個月夜下的無名?
驀地,房門被連扣數聲。
“誰?”傅月影不斷地喘息,驚魂未定。
無名推開門,朝裏瞥了一眼,聲音裏透着一絲困倦,“做夢了?”
“嗯。”傅月影擦擦額角的汗,“我沒事。”
“沒事便好。若有事,叫我即可。”關了門,無名繼續回房睡覺。
之後直到天亮,傅月影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清早便敲響無名的房門,“我昨夜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無名半依着床柱,揉了揉眉心,“什麽夢?”
傅月影雙眼泛紅,眼窩處能看出明顯的黑色,顯然一夜未睡,“我夢到一座很奇怪的宮殿,到處都是銀白色,銀白色的房屋,銀白色的樹、銀白色的月……”
無名雙手抱拳,聽他語無倫次的不停念叨,了然道:“你夢到的地方,大約是虛生白月宮,相傳那是上神重月的宮殿。”
“重月?”傅月影低語一聲,蹙眉道,“那不是傳說麽?但這個夢讓我覺得很……很難受,又說不出究竟哪裏難受。”
無名道:“既然如此,便不必耿耿于懷。回房再睡一覺,養好精神,我們今日還要趕路。”
傅月影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無名已在樓下等了他半個時辰。随意吃了些飯,兩人便從南泉出發了。
行了數日,傅月影恍然回神,攔住無名的去路,目光灼灼,“你為何要去尋轉魂鼎?”
無名愣怔片刻,顯然沒有料到傅月影會忽然毫無征兆地問起這個問題。
“你想救夏蓮生對不對?所以你才要跟我一起去天目密林。”有時候他也不笨,就是反應慢了點。
無名別開臉,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話,“他已死了十二年。”
“……”所以,時間太久了,救不活了麽?傅月影是這樣以為的,無名也想讓他這樣以為。
提起夏蓮生,傅月影就有些氣不過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一個死人生氣,尤其是越了解無名對他的感情,他就越厭惡、妒恨夏蓮生。
兩人一路南下足有月餘,無名終于勒住缰繩,指着前方的一座小鎮嘆道,“前面即是邊陲了。過了玉浮鎮,南下百裏就是天目密林。據說那片林子比仙渡山要詭異的多,你若想走,還來得及。”
“走?”傅月影回頭看看空曠無人的官道,笑了笑,“小爺來都來了,豈有回去的道理?”
兩人策馬緩緩前行。這一個月,還真沒有好好欣賞過一路的風景。此時薔薇色的雲朵輕舒漫卷,在寂靜無人的路上投下淡淡的雲影,傅月影見無名的身形在雲影下忽明忽暗,心裏沒來由地惆悵起來,就算同行,他們到底不是一路人。
無名啊,适合長河落日圓的漠北,适合此刻這空無一物的曠野,而他呢?喜歡煙雨迷蒙的江南,還有處處莺歌燕語的青樓牌坊……他們之間果然是天壤之別。
玉浮鎮一非邊塞要地,二非互市貿易區,加之往南三百裏人煙稀少,所以縣城的規模還比不上奉天周邊的鎮子。
兩人一直策馬走到城中,才看到一家破落的客棧。無名一躍而下,将馬牽到馬棚,傅月影見他車馬勞頓了一個月,還是這般輕盈靈活,頓時便不甘心了,且不說累與不累,光是一步蓮花的毒,就夠他受的了。反觀無名,竟無從前半分的隐忍。
他踩着馬鞍,腳下一滑,差點摔在地上,幸好無名手快,扶他一把。“小心。”
傅月影盯着他,深道:“這一路見你身輕如燕,你的毒……莫不是解了?”
無名點點頭,并未否認。他也不知道為何不願将已服了七石膏的事告知傅月影。大約……是怕他咋咋呼呼,喋喋不休吧。
傅月影雖對無名解了毒頗感高興,但對他瞞着自己,還是心有介懷,“如何解的?我竟不知。”
“我的事莫不是件件都要告知你?”
傅月影聽了這話,直覺鼻酸眼熱,無名到底還是把他當成無關緊要的人,索性甩開手,進了客棧。晚飯時,也不見他出來。無名端了飯敲響門,“你若再不吃,廚房裏就沒東西可吃了。”
成天趕路,哪有不餓的道理?傅月影“哐”地一聲開了門,奪過無名手中的方盤,氣呼呼地放在桌上,震的茶具清脆亂響。
無名依在門框上,看他氣鼓鼓的樣子,搖搖頭,“沒有給你解藥,所以你在生氣?”
傅月影瞪他一眼,“誰是因為這個了?”
“既然不是,那就吃完飯早點歇息吧!”
“你!”傅月影氣到心肝亂顫,他三步并作兩步攔住無名的去路,“你能解毒,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生氣?我生氣是因為你竟然什麽都不告訴我!好歹我們也共患難過那麽多次,你卻從沒有把我當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從無名的嘴裏說出來,仿佛自帶着某種嘲諷,“所以呢?”
傅月影将頭一仰,正對上無名的視線,“你要麽與我做朋友,要麽與我做相好……”
“……”無名伸出略顯蒼白的手指,推開傅月影的手臂,淡然道,“我覺着你更适合做夢。”
“……”
休息夠了,第二日兩人開始南下。
一路狂奔了五天五夜,除了必要的睡眠休息,他們都是在不停地趕路,兩人極少再有交流。
不知是無名騎術好,還是他的馬比較快,一路上總是他在前面,傅月影默默地跟在後面。
第六日,兩人來到密林前。無名下馬,回頭對傅月影道:“我們徒步,将馬留在這裏。”
“萬一馬跑了,荒無人煙的,我們怎麽回去?”
“烈焰會等着我。”傅月影見他說得極為肯定,也沒多做辯解。
忽聽無名又道:“若想回去,現在還來得及。幹糧和水都很充裕,最重要的是銀狐識途,它能帶你回去。前方會有什麽,你我都不知道。若遇到危險,我會先求自保,你沒有武功,恐怕……”
“……”他的意思是危險時刻,未必會保護他?傅月影只覺得心口猶如被無名的那支小金箭射中,他略顯失落地嘆了口氣。“我不會回去!你也不用管我!”
無名點點頭,拍拍烈焰和銀狐,跟他們耳語了一陣之後,轉身走入密林。
數十丈高的森林,宛如一面厚厚的城牆隔絕了中州和外界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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