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餘氏不允許在她管轄下的西苑,出這樣的醜事。

聞言,她斟酌了一下,便同意了雲栖的要求,道:“都去外面候着。”

仆從們離開,只留下李映月主仆。

“映月,你也是。”

李映月聽到餘氏改變的稱呼,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是蒼白了許多。實在是雲栖表現的太明顯,她再多說些什麽,更是讓餘氏對她懷疑加深,她這次真是跳入黃河都洗不清。

幾個婆子将冬兒像死狗似的拖了下去,雲栖冷淡地望着冬兒生死不知的樣子,如果不是她有所防備,現在躺在這裏的就是她,在餘氏望過來時,她又恢複了誠惶誠恐。

餘氏以為她是害怕或是對冬兒愧疚,拍了拍雲栖瘦弱的肩,卻發現手及處骨瘦如柴,雲栖瘦得脫了形,只看那張秀麗的臉并不明顯。她平日穿着不太合身的衣物,府裏還沒趕制新的,她只能穿其他婢女用不上的,自然大了許多,顯得空蕩蕩。

餘氏忍不住想起錦瑟曾說過,雲栖身上總藏着各種糕點,如果其他人看到多半以為小姑娘貪吃,但錦瑟知道那是餓怕了,這是窮病,生怕吃不到下一頓。

李映月出了偏房,她收拾了心情,微笑着讓所有人不必焦慮,二夫人不會冤枉任何人,她也會一同随她們等待,看到四小姐在,仆從們都安心了下來。

“這兒燈火通明,可能會影響到東苑,你們幾個去苑門外守着。”

幾個被點名的丫鬟滿是興奮地走去。

李映月處理完,才到離偏房不遠的廊庑下站着,她的笑容不再,冷漠地望着前方。

貼身丫鬟焦雪倉促過來将芙蓉色軟金絲大氅披在她身上:“四小姐,仔細着涼。”

李映月揮手拂開,并不理會焦雪。

“四小姐,您不必……”曹媽媽說道,大部分時候,二夫人念着往日情分,也不會處置自己,何況雲栖只是個小丫鬟。

“你閉嘴!”李映月語氣尖利,察覺周遭的目光,那些仆人們驚恐的眼神,才猛地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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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雲栖察覺到餘氏摸了下手臂處,抹去眼角的淚珠:“請二夫人稍等片刻。”

她們仆人的屋子沒有有效的取暖方式,雲栖将平日不舍得用的碳放入火盆子,又架上架子,把水壺擱在上面,搭成了個簡易的爐子。

過了會,也許是火焰的效果,冰寒的屋子像是瞬間灌注了溫度,雲栖來到餘氏跟前,再次跪下來。

餘氏看着雲栖剛才的作為,對這個細心的小姑娘更心生憐愛,她來的匆忙,沒帶熏籠也沒帶手爐,難為她想到這法子。

這般年歲進府的丫鬟哪個不是冒冒失失的,少有雲栖這般懂事。

同樣歲數的映月,還在她懷裏肆意撒嬌。為着李崇音不來看望自己,鬧了無數天脾氣,非要李崇音想着法子哄她開心。

察覺到自己拿女兒與丫鬟比,餘氏也驚覺自己的不應該,略過不提。

“雲栖,我說過很多次,在我面前無需如此,”

“禮不可廢。”

“你這樣,我便要覺得你是對我有什麽不滿了。”餘氏故意板着臉。

雲栖慌張地擺手,結巴道:“當然不是,不是的!”

雖說本來也只是為了讓小姑娘消除恐懼,但看她這模樣,餘氏也不好再吓她。

“好了,不過戲言罷了。你讓我遣散所有人,只單獨與你說,是為了什麽。”

“……有些話,奴婢怕有人不讓奴婢說下去。”

“誰能在李府如此肆無忌憚,不把我放眼裏?”餘氏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雲栖并不說話,但答案似乎已然呼之欲出。

“雲栖,你能為後面自己說的話負責嗎?”餘氏稍稍調整了坐姿,如果說之前的是端莊自持的,現在就有些審問的架勢,眼神略微變化。她坐在房內我唯一的椅子上,眉目平和,卻暗含鋒利,如若仔細分辨能聽出一絲警告。

雲栖心一緊,餘氏可能明白什麽,她不打算隐瞞,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如實報告。

噗噗噗,水壺口發出了聲音。

“水開了,奴婢去沖茶。”

餘氏沒想到這時候雲栖還能記得這樣的小事,只為讓她不再受涼,心中有些暖意。

雲栖先行了禮,起身從爐子上端了燒好的壺,為餘氏倒了一杯茶,姿勢比專業斟茶丫鬟都要标準些,仔細看還有古樸韻味,像是經過最專業的訓練過,還沒等餘氏細品,雲栖再次端端正正跪下來,看着低眉順目。

但直到此刻,餘氏發現雲栖也是有棱角的,真逼急了這孩子會爆發。

“奴婢能為自己說的話負責,前些日子,奴婢已感到周遭的态度變化,所有人都遠着奴婢,飯菜是剩下的,通鋪上的被子不翼而飛,剛打掃好的廊道沒一會又髒了,這些都是能查證的,奴婢也不怕查,只怕有人不說真話。發生得多就不是巧合,詢問之下,胡蘇将事實告知……”

“胡蘇是哪個?”

雲栖指着一排昏睡的丫鬟中,最漂亮的那個。

別看胡蘇在她們末等丫鬟裏很有名氣,還是家生子,但不見得能被主子們記得。

“她說了什麽?”餘氏看了兩眼,隐約有些印象。

“是曹媽媽讓她這麽做的。”

餘氏眉頭一簇,一掌拍在扶椅上,曾是江南巡撫夫人氣勢重現。

餘氏沒想到雲栖真敢說,她遇過會作妖的丫鬟小厮不知幾何,便是李昶的幾個姨娘,又有哪個是安分的,太多舌燦蓮花,各憑本事博取主子關注的,用美貌和柔弱博取同情憐愛的,實在不希望她所喜愛的丫頭也讓她失望:“雲栖,有些話,你當知道說了有什麽後果,如若有半點說錯了,李府的家法不會是你想嘗試的。”

“知道,奴婢賤命一條,死了也沒人在乎。但即便死,奴婢也不想白白枉死。夫人最是公允,除了您,其餘人,雲栖……都不信。”雲栖像是豁出去了。

雲栖也知道什麽都不說,是現在最好的選擇,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以卵擊石。

如果她沉默,以李映月的性子會約束曹媽媽,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出手,等大家都遺忘今天的事,李映月會尋個由頭把她打發走。

而餘氏大約有所猜測,但會給女兒與府裏老媽媽留個人情,高高拿起低低放下。

雲栖不該撕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這并不是後宅生存之道。

但這只是暫時的,等曹媽媽修生養息後,會卷土重來。

她身如浮萍,偏生不願認命。

她像是用盡自己的勇氣,含着淚光努力仰起頭:“雲栖,就不該生這張臉。”

說罷,淚水流了下來。

那雙澄澈的雙眸忽然落下兩行清淚,讓餘氏忽然就怔住了,無端的心悸,她不由自主地按着心口處。

雲栖的确像她,非形似,更是神似。

餘氏不敢再看雲栖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眸,她閉上了眼。

曹媽媽是誰,如果僅僅只是乳母身份還不會那麽特別,也不會被餘氏派到女兒身邊。餘氏幼年時曾遭逮人綁架,馬車摔落山坡三天三夜,是曹媽媽救了快要頻死的她,餘氏能給曹媽媽放權,因為她欠了曹媽媽一條命。

除了這件幼年的意外,餘氏生女兒的時候,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曹媽媽發現一個接生婆有問題,她和女兒将一屍兩命,所以餘氏才會把李映月放心交給曹媽媽,她相信誰都會害女兒,唯獨曹媽媽不會。這份過命的交情,不是其他仆人能代替的。

餘氏重情,更不可能虧待對自己有天大恩情的人。

現在雲栖直指曹媽媽,是逼着她手刃恩人,她怎麽可能為一個小丫鬟這麽做。

更何況曹媽媽代表的是李映月。

“可有證據?”餘氏深吸一口氣,低聲道。

“有。”

雲栖來到昏睡的胡蘇身邊,從她的衣襟內摸出了一包蒙汗藥,将它交給餘氏。

餘氏一看包着蒙汗藥的紙張,就心裏有數,紙張沒什麽特別的,只是紙在京城造價不菲,豈是胡蘇這樣的粗使丫鬟能買到的。

加上之前種種疑點,桂花釀為何早不送晚不送,偏要今晚送,還有離開前,李映月與曹媽媽的不安神情,餘氏也确定了雲栖并未撒謊。

知道是一回事,如何處置又是另一回事,她不可能枉顧女兒與恩情。

餘氏沉默時間越長,雲栖越是灰心,她走了與上輩子完全不同的路,是什麽結果她無法預料。

然後,她眼睜睜看着餘氏走到火盆邊,打開紙包,将那包藥粉倒了進去。

火星四濺,噼啪作響。

雲栖的心也一點點下沉,眼中的火光也慢慢熄滅,餘氏還是毀了證據,這是她拿出來時就有準備的。餘氏是三品官員的正房,她能将江南李府管得井井有條,就有她身為主母的考量,她不能也不會為一個丫鬟的片面之詞來給女兒和她身邊的媽媽治罪。

丫鬟的命都不值錢,受委屈算什麽。

可臨到頭,真當餘氏這樣做了,雲栖還是阻止不了酸澀。

她吸了吸鼻子,真傻,為什麽一定要賭必輸的局呢。

就為了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嗎?

接下來,就是處理她這個知情者了吧,也許她的下場不會比冬兒好到哪兒去。

或許上輩子那樣,被扔到後廚,反倒保住了命更好?

不……那樣屈辱的活着,她寧可賭一賭。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和盤托出,但她人微言輕,就算是餘氏都不會理會她。

僅僅憑長相相像,無人證無物證,一個戶籍與出生都清清白白的農家人,妄想飛上枝頭,在這個地方,只會被認為失心瘋,奴籍是下等人,移送官府,乃至大理寺。

就她所知,京城有名的杜家嫡次女杜漪寧,七歲那年得了風寒醒來後胡言亂語,說些非常奇怪的話,差點被認為鬼怪附身,叫遍了法師做法,後來消息被杜家壓下去,才沒将女兒交到道觀施法。

如果不是杜漪寧很快就展現了無與倫比的詩詞天賦,那首《詠鵝》驚動了皇家,杜家已經準備将她絞了頭發送去道觀度過餘生,堂堂宰輔千金都是這樣的結果,她憑什麽認為她能全身而退。

更何況,後面還會發生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件事發生前,她不想過早暴露自己。

餘氏看着紙包也在火光中消失,才緩緩走到雲栖身前。

看着雲栖瑟縮地縮成一團,本來就瘦小的女孩兒更像一只驚弓之鳥了。

平時就膽兒小,好不容易大了點,又被自己給吓回去了。

餘氏放輕了聲音,道:“你可恨我?”

“奴婢…不敢。”雲栖忍着哽咽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但此刻,她眼睫被淚霧覆蓋,只用模糊的視線盯着地面。

“可還信我?”

到這時候,雲栖抖了抖唇,脫口而出:“信。”

明明到了此刻,她不該信,但心裏的想法凝固于上一世,她有些自厭。

餘氏失笑,她也聽出了雲栖的真心,這個小姑娘讓她太過驚喜和驚豔,不再是天賦才華,而是她的品質。

“你既然說我是最公允的,又怎會讓你失望?”

餘氏溫暖的手掌撫着雲栖有些枯黃的發髻,想着以後要給女孩弄些芝麻皂角之類的,女孩兒的頭發最是要精心呵護。

雲栖心若死灰,一剎那還沒聽明白餘氏說了什麽。

等分析出餘氏的話,雲栖愣愣的擡頭:“您……您說什麽。”

她聽到她的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好像又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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